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梅飛色武

戴崇武木雕《疑视》 <h1>　　那天的记忆很特别。</h1><h1> 我到了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到那个荒山上，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妈妈要两个人搀扶，为什么她一直在哭？我不知道所有的大人为什么都不理我，我不是一直都是他们最喜欢的小孩吗？</h1><h1> 我和与我年龄相差三岁的小哥哥在玩奔跑的游戏，我一直在笑，直到看见妈妈昏过去，我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痛苦，那种痛苦压得我好像世界就在那一刻变成静音：我看见天上的太阳从暖暖的黄色变成像丝绵一样的惨白；那种惨白我一辈子就见过那一次，它让我刻骨铭心。</h1> <h1>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每个周末，我一说我要到地委，妈妈马上就会泪流满面；每天晚上睡觉，半夜我都会被一阵阵压抑太久的哭声惊醒：那哭声很轻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我就是听得见；尽管很大的雷声都不能惊醒我；我觉得我是在梦里，但浑身冰冷，我是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h1><h1> 那是1967年10月10日，父亲就在地委他一个人居住的单人寝室、在隔离审查几十天以后、在衣着和面部没有一点异样的情景下身亡，那一年我才四岁多。</h1> 戴崇武水彩《蝴蝶》54*78cm 　　一直都没有人给我说父亲已经死了，可能是大人们觉得小孩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我是两岁多才从牛华到乐山，一年也看不到父亲几次：我们兄妹几个和妈妈住在人民电影院，父亲一个人住在地委的宿舍；每次到地委，总是见他端坐在写字台前，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白糖拌的皮蛋；三个兄长站着听他讲话，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他的怀里吃完皮蛋，有时他还亲热地抱我一下，或者拿出一双红色的皮鞋套在我的脚上，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得回家。 　　父亲很忙，他是地委书记的秘书、又是政策研究办公室的研究员、中国青年报的特约通讯员、四个子女的父亲、三个弟妹的兄长。他用他的工资资助弟妹的生活、供养他最小的弟弟从小学一直到重庆建工学院毕业，用他丰厚的稿酬养我们兄妹。他根本没有休息时间，妈妈说他如果生病了，最好的休息就是坐在床上看书看报。 <h5>戴崇武水墨《童心》70*70cm</h5> 　　我那段时间觉得好久都看不到父亲是因为他又外出，反正半年看到他一次也是常态。 慢慢的我看到死亡的白色的样子：我没有皮蛋吃了，我没有从北京买回来的水果糖、红色或者黑色的皮鞋，我没有了漂亮的花衣服。 我再也看不见妈妈的笑容。 我那么小的年龄，我就非常懂事了：我从不要求买任何东西，我可以在百货公司的玩具柜台的前面站上两个多小时，就为了看售货员为那些买玩具的大人和小孩做玩具的操作演示；我那么小就知道不向妈妈提要求，更知道提了要求也没用。 一到了开学，总是让我快乐又痛苦：妈妈的工资只能买一家五口人伙食团的饭票和一份一个月六元的菜票，剩下的钱交四个人的学费非常困窘。 <h1>　　也许妈妈想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总是拖迟一个月再让我交学费；但老师不理这一套，总是在第一时间点名说没交学费的同学请出教室，我也总是很听话很安静的从教室的前门出去，在校园里溜达玩耍十几分钟后又从教室的后门悄悄溜进坐到前排的位置上；老师一般在讲课，不会理我，等讲完了课下课了我又不见了。</h1><h1> 第二天，那幕戏又重演：我再次被点名，再次出教室，最多十分钟我又会回到教室。我那时真是淡定，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当老师什么话都没有说过；第三天，老师真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都不再说了；也不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执着或者是害怕伤了我幼小的心灵，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反正第二学期，我又是晚交了一个月的学费，老师再也不叫我出教室了。</h1> 　　那时候的小孩没有多少可玩的，越是玩的好的人越是容易吵架，好像吵架也是友谊和玩的一部分；我小时候真的伶牙俐齿，同龄的男生和女生都不在我的眼里；往往在我得意忘形之际，他们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拿出他们的杀手锏：你爸爸是自杀的！就这句话总让我窒息让我眼泪飞迸、落荒而逃。 　　踢毽子，女孩不论多少人分成两队，我也参加不了：一是我没有鸡毛做的毽子、哪怕就是纸做的毽子也没有；关键是我还没有比较硬的鞋帮的鞋，哪怕是胶鞋。 　　父亲的死就像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黑色网子笼罩着我的童年，从那个黑色的十月以后我得了一种奇怪的失语症：简单的说就是我说不出爸爸这个单词，根本就发不出这个语音，一遇到说这个词的时候我就发冷。 我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女生的爸爸得病死了，在教室里痛哭失声，班上好多女生都在掉眼泪，我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有个女生问我：“人家这样痛苦，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觉吗？”“她有什么可痛苦的，她都这么大了，爸爸才死。”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所有的人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非常不能理解。 其实我想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想说：“要是我的爸爸在我十岁的时候才离开我，而且是病死的，我会觉得是一种幸福。” 　　我没有任何的玩具，家里唯一的一个算盘因为三个哥哥用了以后已经缺损了二分之一；我因为小小的虚荣，初中的时候不愿带那个破旧的算盘。 上珠算课，班主任老师看我没带算盘，点名让我出教室，还说不拿到算盘不准进教室；在校园里我当然拿不到算盘，我又进入教室，老师正在教珠算的加减法的口诀，接着报出一大串数字：同学们就在算盘上开始噼噼啪啪敲打起来；我的数学从小就好，心算更是好的特别，所以比较起来我的心算比他们的珠算还要快点：每次我都能报出正确的答案。 老师有一个很仁厚的心，她居然给我满分。 老师是师长太太，在我的眼中就是现在的土豪；我们到西坝修水堤，全年级八个班的老师和同学都是背着铺盖走到西坝的，老师坐军用吉普到的住地，我看见一个勤务兵提下两个巨大的皮箱。 <h1>　　我和老师一直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既喜欢又不喜欢：我成绩好，数学一直考满分，她喜欢；但是我的很古怪的穿着，她很不喜欢；我有一件灯芯绒的外套，她一看到就不爽：她直接说让你妈妈给你做件新衣服，你这么大的女孩怎么能这样穿？</h1><h1> </h1><h1> 我那件衣服确实有范，我五岁的时候，二姨从上海买了红底白色小花灯芯绒，帮我做了一件很长很大的棉衣的外套。小时候我发育的很慢，但还是在不断的长个，衣服短了老妈就加一截灯芯绒布料。第一次还是同花色的，第二次就是一个深红色的，第三次就是一个黑色的，所以老妈最后干脆就把衣服染成黑色的。我现在一想起来觉得那隐藏黑的色、碎花花纹的肌理感应该很美很酷，但我十二岁的年龄真的是没法欣赏那种美。</h1> <h5>韩梅水彩《紫气东升》120*240cm</h5> 　　十三岁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部英国的黑白电影《王子复仇记》，虽然是莎士比亚的名剧，但对于我来说，哈姆雷特吸引我的不是他对生死的思考，而是他与他父王亡灵的相遇和对话. 我当时就陷入了一种难于自拔的游戏中：我总想我坐在家里的写字台前，如有风声响起，我就会看到父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他一如既往地穿着灰色的、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整洁、清爽，脸是青灰色的，像刚刚刮了胡子；他像个剪纸、又像水波中不停晃动的影子，在我好不容易看清他以后就消失了；其实，我对父亲的记忆就是白糖拌的皮蛋，就是那个他的工作证上的一张黑白的标准像；我知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全是我的臆想；但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渴望能看到他。 　　我终于明白那天在荒山上发生的一切：因为父亲是自绝于人民，所以只能匆匆忙忙、随随便便、用几块粗糙的木板做成一口简单的棺材把他埋掉，立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花圈、没有哀乐。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五口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从此被埋葬，我们成了孤儿寡母。 戴崇武水彩《花季》60*60cm 那座荒山就在老霄顶背后叫磨儿山，两三年以后，我会凭着一种直觉，即使没有任何的大人带路，我都可以准确的找到那个孤坟；我总是一个人，我不告诉家里所有的人，我到了那里，不烧香、不烧纸钱、不带食品；我总是莫名其妙想起后急匆匆的跑去，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转身回家。 <h1>　　1978年，乐山地委为父亲举行了一场很隆重的追悼会。</h1><h1> 追悼会上，大人们的表情都异常沉重，我们一家五口整齐的站着一排，带着黑纱，——接受别人的致哀；我怎么也进入不了那种悲痛的场景中，十一年的时间让我的悲痛已经变得非常麻木不仁；况且我知道摆在灵堂中间的骨灰盒里装的不是骨灰，是父亲遗留的一顶旧的蓝色的呢帽子；父亲的尸骨依然在那座荒山上，只是连那个小小的坟堆都变成了杂木成林的山地。</h1><h1> 那天就是一个黑白的世界，黑色臂套和白色的花圈；那么多的白色花圈让我神色恍惚，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丝绵一样惨白的太阳。</h1> 　　我是他最爱的女儿，也许他觉得爱有的是时间，天长地久！ 他根本就来不及和我亲热。 幸好我的身体流淌的是他的血——当1978年地委发给我二十元的生活补贴，我每月订下《十月》《收获》《苏联文艺》《小说家》《外国文学》——那真是一个解禁的年代、一个收获的年代! 从那个时候起，我一直享受读书的快乐！ 　　现在，当我自由行走在我的人生艺术道路上的时候，我在心里说道：父亲，你给予我生命。 　　给予我很多忧伤、记忆。 　　给予很多孤独。 　　也给予我自由、独立。 你给予我很多…… 　　今天是父亲节 第一次给你写信让你等了57年我对你的声音你的相貌你的微笑都是黑色的唯有你抱着我你身上的温度是彩色的那个白瓷碗中的白糖和皮蛋是香甜可口的三岁的我有太多的记忆这记忆的长卷里却没有你一丝丝的故事梅是你在我出生前就取好的名也是你给我唯一的遗产我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女儿我长得像你性格也像你只是我从来没有在梦中看到过你你想我吗从大哥出生后你就盼着想要的女儿从老大老二老三直到老四等了将近十年你如愿以偿你能不想我吗你们老韩家上溯几代有家谱可查的都是男丁兴旺女儿是你们家谱里的稀罕是至宝你能不想我吗三年多的时间你到过北京上海多少次带回多少水果糖带回多少双红色小皮鞋全是我的全是我的你能不想我吗你在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十几次每次最多一个小时你会想我吗？我三岁时你33岁我现在57岁你还是33岁永远的！你在云端上你想我吗我看书听音乐画画欣赏风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想你应该看到三岁以后我感觉你是的冰冷的空气年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现在我年过半百我在别人讲述的故事中看到你感悟到你我终于懂了你现在我真的好想你请欣赏我有生以来画的四条屏梅花红梅绿梅白梅宫粉生机盎然繁花似锦暗香浮动！ 亲爱的父亲我把我此生画的所有的画都献给你爱你！邀祝父亲节快乐！ 　　我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阳光明媚！ 　　我像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生机盎然！ 　　那年我在若尔盖大草原，我见到百年难遇的五彩云霞，她赐予我一生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