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2020年2月28日,早上醒来看到“家在监漳”微信公众号发出了我为姥爷写的传记,内心真是感慨万千。姥爷去世47年了,接近半个世纪,在没有任何文字资料记载的情况下,我还能整理出有关他的事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p><p>情动于衷,不由在朋友圈发送了几段文字,讲述了了解姥爷感人事迹的艰难过程。文友省社科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安志伟博士、文友曹志红老师、八路军军史研究专家郝雪廷老师看见,都主张我把采访、调查、写作过程记录下来。</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1.传记写作缘起</p><p> 2019年春,县政协准备为1978年之前各行各业劳模英雄人物立传,召集县里写作爱好者开会,我们30几人到场,有弓俊艳、赵三文、郝雪廷、白国清、孙如珍、赵兰舟、王照骞、李驰骋、弓国伟、张建国、崔明、关玉萍、孙俊堂、郝俊峰、董晓丽、李俊玲、赵秀红,还有我的同事蒋亚平等。</p><p> 会议召开了两次,第一次是在3月18日,县政协举行了《武乡英烈劳模传》编撰启动仪式,县政协主席魏书文做了简单的讲话,强调了此次写作对留存历史资料的重要意义,并明确写作分两步进行,先写劳模传,以后再写英烈传。启动仪式上,赵三文老师为大家提供了劳模人物名单,大概有70几位,让我们先自行选择熟悉的劳模,会后再结合个人意见具体分配。我当时正代毕业班,又颈肩劳损严重,因此只选择了我姥爷——程胖孩。</p><p> 第二次会议在4月19日召开。赵三文老师宣布了写作名单,每人1--3篇不等,孙俊堂老师和政协的几个工作人员,把搜集到的英雄人物素材分发给相关写作人员。有的劳模、英雄人物当时新闻、通讯报道比较多,素材比较详细;有的只有只言片语,甚至只有个名字,素材基本为零,需要写作者采访调查。</p><p> 我姥爷属于后者,他的资料只有县志上简短的两行:“程胖孩,男,监漳村,合作英雄。1946年,出席‘太行群英会’,荣获‘合作英雄’称号,并获锦旗、奖章等奖品。”</p><p> 会后,我们各自进入了调查、写作阶段。</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2.弓国伟提供珍贵资料</p><p> 3月20号,和商务中心的弓国伟在微信聊天时,他告诉我手里有些供销社的资料,也许对整理我姥爷的事迹有帮助。我心下大喜,当即就去商务中心找老弓。他给我了三本书,一本是《武乡供销合作志》,一本是未成稿的《武乡商业志》,还有一本供销、商业系统改革前的《中国供销合作社史料选编》。</p> <p> 我拿到这三本资料,如获至宝,回家就开始阅读。详细读了《武乡供销合作志》这本书,我初步了解到了武乡供销合作社诞生的原因和时代背景,以及发展历史,为后来推断我姥爷创办合作社的轨迹提供了可靠的依据。</p><p> 本书还记载了许多合作英雄人物,最早提到我姥爷的名字是在1943年,县里表扬一批合作社办得比较成功的人物,其中有我姥爷。另外两次提到我姥爷,一次是1946年11月,县委书记武光清在监漳会仙观主持召开“武乡群英会”,我姥爷和另外17名合作英雄一起接受表彰;另一次是1946年12月,我姥爷在长治参加了“第二届太行群英会”,受到表彰。</p><p> 能在《武乡供销合作志》中记载有三次表彰,说明姥爷在抗战时期,确实做出了很大的成绩,是值得列入“劳模传”中的。</p> <p> 《武乡商业志》虽然只是油印的初稿,还没有出版,但这个初稿也是花了大力气进行了历史的调查,是武乡商业系统宝贵的一笔资料。这本书中记载,武乡1951年成立“烟酒专卖部”,1954年成立“百货公司”和“花纱布公司”,这些资料的出现,为推断监漳供销合作社作坊的兴衰提供了客观依据。</p> <p> 《中国供销合作社史料选编》,则让我了解了当时整个国家商业发展的大形势,1948年有一次讲话提到了合作社分红的问题,比较严肃地批评这是不正确的,提出应取消合作社分红模式,社员的股金可以按银行利息结算。这个讲话稿的出现,解释了在后来调查时很多人提到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入股的社员后来不能继续分红。原来入股社员不再继续分红,不是我姥爷或者那一任供销主任的主张,而是当时国家大力倡导社会主义觉悟的结果。</p><p> 三本文献资料,勾勒出了姥爷生活的时代背景,让我把握了他创业的心理基础。但我姥爷的创业轨迹和他后来工作历程,仍然需要我去做大量的走访调查。</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3家人:胳膊肘不会往里拐</p><p> 姥爷去世时,我才一岁半,对他没有丝毫印象。只偶尔听母亲念叨几句,并没有更多了解。要调查姥爷生前的事迹,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我母亲和二舅(大舅和姨妈已经过世)。</p><p> 母亲住在上海,闲下来就和我视频聊天,总是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姥爷身上。在母亲眼里,姥爷是一个不讲究衣着的人,他的裤子始终松松垮垮,走走提提。性格乐观,喜欢热闹说笑,即使遇到大的磨难,也能笑着面对。一次他去洪水进货,骡子在老寨坡上受惊翻车,整车货物压到姥爷身上,导致他腰椎骨折。别人来看他,他躺在床上不能翻身,却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后福没享受到,这种乐观的精神却为人称道。</p><p> 58岁发现有食道癌,去长治和平医院开刀,医生问他害怕不,他说:“怕啥,大不了是个死!就是死,我也得看看食管里长的个啥东西!”手术成功,他按劳模级别可以住特护病房,姥爷却嚷嚷起来:“我不住单人间,我要去大病房,我要和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在病房里他高声说笑,和周围患者愁云惨淡的面貌形成鲜明的对比,根本看不出来是身患癌症的人。</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二舅住在长治,我打电话和他聊。一提起姥爷,他总是长叹一声:“唉,快别提你姥爷了。他早年曾开过一个药铺‘志和堂’,又是监漳合作社第一任主任,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你姥爷是个大能人,是个大好人。可是对于家人,他胳膊肘不会往里拐,只知道把家里的东西往出拿。1958年大炼钢铁,要求家家都贡献破铜烂铁。他倒好,家里没有这些东西,就把新买的罗锅给捐出去;供销社需要一副木板,他把家里的一副门扇拿出去。公家的东西,一枝圪扎(方言:极细小的枝条)也拿不回来。”</p><p> 二舅满腹怨言,说得也有点过。可这也无怪乎二舅埋怨,现在某些有权势的人,总是先肥了自己的腰包,安顿了自己的子女,才考虑其他,哪像我姥爷一样纯粹无私。姥爷要是胳膊肘多少往里拐拐,二舅与我母亲早就成了挣工资的人,现在就用不着每天为了养老发愁。</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姥爷故居</p><p> 隔了几天,二舅又打电话说,“我一生沾了他一次光。”</p><p> 那时队里喂养着一匹骡子,它性格暴躁,经常踢人,队里除了二舅之外,任何人近它不得。无奈队里决定派二舅到蟠龙集市卖掉这匹骡子。二舅牵着骡子去卖牲口的地方,必得穿过蟠龙窄窄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二舅生怕骡子踢到人,不敢过去。恰巧过来一辆汽车,二舅赶紧趁汽车闯开的一条宽阔道路往前赶。谁料走到半街汽车停了下来,二舅只好牵着骡子也停下来,骡子后蹄一抬,正好把身后赶上来的男子踢倒在地。男子当即抱住二舅不让走,二舅赶忙求情:“叔叔,你看我骡子实在是脾气暴躁,要是不趁汽车把它送到牲口市场,等等还会踢很多人。你先在这里稍等一下,我送过去骡子,就来带你去医院检查。”</p><p> 男子见确实如此,就答应了。二舅赶到牲口市场拴好骡子,返回蟠龙街上,男子还在哪里等着。见二舅过来,男子说:“你后生说话算话,有良心。”二舅说:“我的牲口踢了你,哪能走了不管你呢?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去医院。”男子问:“你是哪里人?”“监漳人。”“听说监漳有个程胖孩,你认识他吗?”二舅笑了,“岂止认识,那是我爹。”那男子惊讶道,“那是你爹?后生,你拉我起来吧。既然程胖孩是你爹,他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今天这事就算拉倒。要是换作别人,我可饶不了他。我是下北漳人</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姥爷故居</p><p> 二舅讲完又叹一声,“那次可真沾你姥爷光了,否则我可能少花不了钱。不过,也就这一次,以后再没沾过他光。”</p><p> 除了生活中的事情和太行群英会劳模,关于工作中的情况,母亲和二舅几乎不了解。细细思索,也就不奇怪了。</p><p> 姥爷当年创业是在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而母亲出生在1945年,二舅比他还小五六岁,自然没有任何印象。等他们稍长,姥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公家的事比天大。虽然在监漳本村上班,但大部分时间都吃住在单位,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处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事,或者询问一下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其他的很少和孩子们交流,更不谈论有关工作上的事。等他1966年生病退休回家,孩子们已各自成家立业。文化大革命期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没有空回家听姥爷讲述。虽然他们是姥爷嫡嫡亲亲的儿女,可从姥爷工作角度来说,反而是最陌生的人。</p><p> 看来调查姥爷的创业轨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姥爷故居</p><p style="text-align: center;">4.崔晋峰老师介绍姥爷前期经历</p><p> 早之前就想收集姥爷的资料,曾两次回到监漳走访,收获都不大,六七十岁的老人们都知道有个程胖孩老汉,也知道他有本事、有公心,为监漳合作社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具体情况却并不清楚,我乘兴而去,失望而归。</p><p> 后来突然想起,当年和姥爷一起创办合作社的人,虽已都不在人世,但他们的后人会不会了解情况?特别是当时和姥爷合作多年,曾任供销合作社主任的任四孩,他的后人家中是不是保留有一些资料,或者还记得当年的一些事情?</p><p> 打电话回监漳询问,回说他的后人不在武乡。于是电话、微信辗转联系,得到的回复是“不曾留有任何资料,也不记得当年的事情”。失望又一次降临。</p><p> 一天早市,碰到了我监漳同学魏维平,他平素经常搜集监漳的奇闻轶事,他说:“我不了解你姥爷,但崔晋峰老师应该了解。”</p><p> 崔老师也是监漳人,今年八十多岁,先做过教师,后又到县计委、政府办、体改委工作并担任过领导。他从小博闻强识,由于工作关系对社会发展情况也很关注,对监漳的事情也非常了解;况且他的父亲和我姥爷是好朋友,肯定了解不少。</p><p> 我和崔老师从未谋面,但听了维平的介绍,决定冒昧去找崔老师。那是4月7日上午,我去了崔老师住的县残联家属院楼上。敲门进去,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写东西。81岁的人了,还笔耕不辍,很令人佩服!崔老师身材中等,背微驼,虽头发花白了,但身体还很硬朗,面色红润,笑意盈盈。</p><p> 自我介绍后,崔老师很高兴地说:“孩孩,我和你爸曾经是同事,相处很好。我记得你姥爷许多事情,他是监漳合作社创始人,我父亲后来也到了合作社工作;以前我给父亲写东西,他也给我讲过你姥爷。”</p><p> 进门之前我还比较忐忑,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些收获,听了崔老师的话,我心一下子放到了肚子里;又听他和我父亲曾经是同事,顿时倍感亲切。我们一老一少,坐在客厅相对谈话。从崔老师口中,我第一次听到曾外祖父是贡生,他的两个弟弟都是秀才,这让我很有点意外,不由对外祖父家多了点崇敬。</p><p> 崔老师多年从事写作,有很深的文学功底,讲述起我姥爷故事也特别生动有趣。</p><p> 他从幼年记忆中的“胖孩铺儿”讲起,讲到日寇入侵监漳村,讲到姥爷创办各种作坊的艰难,既要躲避战乱,又要生产,还得四处寻找原材料,不时还会遇到失败。</p><p> 当讲到因为要满足染坊的需要,监漳滩种植蓝草时,他伸开双臂,好像无边无际绿茵茵的平滩,就被他托到了我面前;他讲打蓝靛,嘴里就“嗨哟、嗨哟--”地喊起号子来;打靛失败,他遗憾地伸出中指,在茶几上一抹,好像抹出了灰白色。</p><p> 讲到手巾铺,提到了崔维方主持的一分社织坊,那里织被面、褥芯,暴贵生这个“北瓜大师傅”,织纬着三道红边的毛巾,说到这里时崔老师双手在颈上一绕,仿佛纬着三道宽边的白手巾就搭到了他脖子上……</p><p> 他讲酱油铺,讲粉坊,讲南北街上的一分社、二分社……虽然作坊先后创建时间不太清楚,但这资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p><p> 窗外阳光明媚,屋内谈兴浓浓。“你姥爷不但一心为公,还很会做思想工作。”崔老师想起了姥爷一次募集的过程,“你姥爷先去监漳一户人家,这家男人在外工作,听说村里要唱戏,一下子给了四十块钱。第二天你姥爷去了观庄,哪里也有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回来过年,是一个不小的干部。去了稍加寒暄,你姥爷告诉他,‘监漳XXX出了四十块,你看给多少。’”崔老师边说边笑,“都是差不多级别的干部,怎么好意思比人家少。你姥爷抓住了他们好面子的特点,两户人家就凑了80元。以前很少有人能做到。”</p><p> 崔老师声音温和,不疾不徐,一直讲到十二点多。末了,崔老师殷殷叮嘱我,“写作你姥爷时一定从两个方面考虑,一方面是在抗战时期如何解决监漳老百姓生活问题,另一方面要体现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对生产起到的重要作用。”</p><p> 崔老师讲述的内容,成为了姥爷传记的基本事实,而我在构思文章时,也听取了崔老师的意见。</p><p> 看看时近中午,考虑到崔老师年纪大了,我告辞出门。站在阳光下,只觉和风拂面,心情无比充实。</p><p> 后来,我又多次去崔老师家,听崔老师回忆;有时崔老师想起重要的细节,也赶紧给我打电话让我记下来。文中涉及到的作坊师傅名字,大多都是崔老师回忆起来的,做酒师傅成全保、暴玉楼,酿醋做酱的魏生财,漏粉条的任暴成和任富全,主持染坊的师傅申良沟张旦孩……这些师傅都是地地道道的小人物,他们也为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后来新中国建设时的武乡经济出了很大力,但从来没有人为他们做过任何记载,现在崔老师回忆起来,我就用我的这支秃笔,在我姥爷的传中为他们留传一点文字资料,也算是对他们亡灵的告慰。</p><p> 在崔老师的讲述中,我基本勾勒出了姥爷前期的事业框架。尽管崔老师对具体的时间节点记忆模糊,但这也增加了我调查姥爷事迹的信心,这个世上总还有人记得我姥爷,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只要他们还在,我一定要调查清楚。</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5.采访魏武成伯伯获得重要信息</p><p> 我和妈妈又一次通话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监漳村的魏武成,他曾经和我姥爷是同事。于是,魏伯伯就成了我下一个采访对象。</p><p> 4月20日下午,我去采访魏伯伯。三点多钟我和他儿子魏庆丰,一起来到他居住的屋子。老人已经84岁,妻子前几年去世,虽然儿女都在县城,但他性喜安静,一个人居住。好在庆丰就在他旁边的楼上居住,照顾也很方便。</p><p> 开门进去,发现老人不在,转身出来寻找。没走多远,远远看到老人走回来。魏伯伯个头不高,约莫一米六左右,身体很敦实;双手背在身后,稳稳地向前迈步;圆脸庞,眼睛不很大却比较有神,不似常见的老年人那般浑浊。</p><p> 进屋坐定,庆丰向他介绍了我。魏伯伯稍有点耳背,但不影响交流,他朝我微微颔首,并不多说话。我心下思忖,这魏伯伯看来是一个不多言辞的人,如今年事也高,不一定能采访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p><p> 不想,当我表达了来访的意思后,魏伯伯却精神焕发,把当年的点点滴滴娓娓向我道来。1952年,16岁的魏伯伯到监漳供销社当了售货员。那时他刚父母双亡,生活十分困难,时任供销社主任的任四孩和任副主任的姥爷一起让他到供销社工作,解决了他生活中的困难。</p><p> 1958年他离开供销社,到铁厂、水泥厂工作了几年,后来一直在城建局工作,直到退休。</p><p> 因为他和我姥爷朝夕相处了有整整六年时间,许多生动的细节来自他的讲述:“志和堂”药铺的格局,任福林看病开药方如何灵验,就连襄垣人都备上毛驴请他出诊;股东大会上姥爷情绪激昂振臂喊叫“从今天起再没有‘志和堂’了”;“偷喝白糖水”时新云和磨成的尴尬;“一分钱争执”中,姥爷和推销员红着脸吵吵嚷嚷的情景;姥爷大病初愈后如何带领职工修建供销社……</p><p> 别人口中的姥爷都带有了神话,好像无所不能,但在魏伯伯这里,我终于知道姥爷也不是神人,他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翻砂作坊倒锅(把铁高温化成水,倒进模具浇铸成锅),不是太厚及时开不了水,就是技术不好漏水;做事风风火火,一见别人不合规矩,就红了脸高声嚷嚷;不过他那火气也是麦秸火,一点就着,别人还生闷气呢,他就已经就烟消云散,笑着打哈哈了。</p><p> 提到任四孩,魏伯伯还讲了他一个有趣的故事。监漳唱戏,他和新云、任磨成几个小伙子晚上负责看门。任四孩吩咐完毕转身出门,几个小伙子就拿了点供销社的豆腐干,在桶里舀了些散酒,溜到厨房,喝起来了。喝了没有几盅,听到有人敲大门,新云一边唠叨“谁呀,不看戏来这里干啥”,一边开门,打开门一看,离去不长时间的任四孩又回来了。</p><p> 新云吓得不敢吭气,几个人还在里面咋咋呼呼吆喝呢,任四孩已二话没说进了厨房,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魏伯伯讲到此处,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任四孩看几个小伙子如此紧张,严肃的面孔放松下来,笑了一下,“你们几个可是不敢光喝酒忘记了看门大事,喝了这点各自回去看门。”说完又转身出去,这回可是真的走了。</p><p> 小伙子们如此紧张,是因为任四孩平时管理极为严格。这说明那个时代的人们,不仅仅只有我姥爷一个人公而忘私,大部分人都是兢兢业业,一心为公。他宽容几个小伙子,也可见他人格中不仅只有严厉的一面,他也非常爱惜这些小伙子,宽严相济。只可惜调查中涉及到任四孩的资料极其有限,没办法为他立传。</p><p> 魏伯伯不仅讲述了姥爷在供销社工作的事情,还给我讲述了姥爷乐于助人的事情,年关时救济崔绑孩和段福军家,“赔售日”货物降价,让监漳老百姓便宜购物;帮助崔恩堂牵线搭桥做媒人,监漳村以及附近,由姥爷牵线做媒成功的不下三百人;他还调解婆媳、妯娌、父子之间的矛盾纠纷,因此被称为“活则岭五道爷”和“人民调解员”。</p><p> 讲述这些故事时,魏伯伯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绘声绘色,神气飞扬,完全不是我刚才看到的沉默状态。</p><p> 魏伯伯不仅讲了许多有关于我姥爷的事情,他还把监漳供销社的沿革讲述了一部分:1939年或1940年之前是纯私人店铺;之后到1945年,属于私人集股合作社,由我姥爷程胖孩负责;1945年后到建国前,是半私人半集体,建国后成为集体所有制,程胖孩是第一任主任;1951年暴银锁成为第二任主任,只在监漳供销社做了一年就调任贾豁;任四孩1952年接替第三任主任,一直到1968年文化大革命时期卸任;第四任朱全文;1971年2月,任水云成为了监漳供销社第五任主任。</p><p> 关于姥爷创办监漳合作社的年代,崔晋峰老师推测在1945年左右。因为他的父亲曾在1939年创办过合作社,日寇入侵监漳,一把火烧光,合作社再没有办起来;此后日寇猖狂,他认为不可能再办合作社。而且他依稀记得1945年监漳举行了一次选举大会,选举我姥爷为合作社主任。</p><p> 魏伯伯却推测成立时间应该在1939年左右,日寇在入侵监漳时,他印象中已经有合作社和一些作坊了。这点从《武乡供销合作志》中也可得到印证,1943年我姥爷已经成为了合作供销社先进人物,很显然合作社成立应该早于1943年,至于哪一年很难确定。</p><p> 1945年监漳举行的合作社大会,应该是由私有转化为半私人半集体所有的大会。合作社完全集体化应该在“四清运动”后了。我比较赞同魏伯伯的观点。我母亲回忆,合作社集体化后,姥姥小脚妇人,见识浅短,想不开,逐渐成为抑郁症,终日不言不语;后来又发展为狂想症,时而清醒,时而沉默,时而癫狂。癫狂时不是说中央领导请她去北京,就是觉得有人要下毒谋害她,晚上睡觉也必定要拿把刀放到门闩后,防止坏人袭击。可惜当时人们除了身体器质性的病变称为病,并不知道这种病的存在,也没有地方专门设立这种门诊;姥爷终日忙于供销社,也不很关心姥姥的心理,以至于姥姥病情拖延时间太长无法治愈。</p><p> 天色昏暗,路灯次第亮起,我才离开了魏伯伯家。这一次收获颇多,综合崔老师和他的材料,我姥爷生前经历基本框架已经勾勒出来。</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6查族谱确定姥爷名字</p><p> 调查计划中还有一项内容相当重要,那就是姥爷的名字。无论是县志记载,还是众人口中,姥爷都是以“程胖孩”的名字出现,可我觉得这个名字只能是乳名。姥爷可能出生时比较胖,或者幼年时比较胖,但这绝不应该是他的学名或大名。</p><p> 曾外祖父程楚云(又名程良善)是清末贡生,曾任武乡乙种农校校长,旧县志上还留有他写的诗文《九日登鼙山》《哀铁佛七古》;他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弟程锦云(又名程良业)、二弟弟程步云(又名程良云)都是秀才,我姥爷祖上可以说是诗书人家。</p><p> 姥爷亲弟兄一共有三个,老大名“德元”,老二名“德仁”。当时日寇侵华,大家对日本人的称呼普遍使用“敌人”。武乡土话“德仁”和“敌人”同音,大家就戏称二姥爷为“日本人”,这个绰号一直叫了很久。到了姥爷,曾外祖父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给最小的儿子取名?猜想应该也是“德X”,可惜姥爷因了“胖”的特点,大名没有流传叫开,而他自己也索性这样称呼,结果大家都不知道姥爷大名。</p><p> 采访魏武成伯伯时,说起我姥爷的名字,他说那时大家都叫我姥爷程胖孩,就连颁发的奖状上也是写的“程胖孩”,但他确有大名,记得好像是一个单名“ē”,至于怎么写不得而知,他推荐我去找志良舅舅。</p><p> 第二天,我就在东村建行家属院找到了程志良舅舅。志良舅舅曾任建设银行武乡支行行长,前几年程氏家族修族谱,他是主要负责人。</p><p> 和前两位老人不同,他性格豪爽,说话高声大气,这和他耳背有点关系,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他一直以来当领导的缘故。</p><p> 听到我的来意,志良舅舅立即搬出厚厚的程氏族谱,翻到我姥爷的一页,一对照,发现族谱写着姥爷名为“鹗”,这就验证了魏伯伯说的那个“单名‘ē’”,但是和我推断的姥爷应该是“德X”仍然有出入。志良舅舅告诉我,族谱名和平时的名字不同,“你大姥爷叫‘德元’,族谱上是单名‘鹄,你二姥爷叫‘德仁’,族谱中单名‘骞’,你姥爷平时生活中也应该是‘德X’,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不过,最起码现在总知道你姥爷一个正式名字了,也算是一种收获吧。”</p><p> 这确实是一种收获,当我把调查采访告诉给母亲时,母亲也是很高兴。虽然现在知道姥爷族谱名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但在我母亲心中却有很大意义,因为对姥爷的了解更进了一步。</p><p> 志良舅舅还补充讲述了姥爷办油坊的事情,他那时还是一个贪玩贪吃的孩子,经常到姥爷的油坊去吃炒熟的小麻,轧油用的一尺多粗的横木,最让他记忆深刻。</p><p>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看来每个人记忆重点是有区别的,这大概就是新闻调查和历史事件调查,要深入采访,多人采访的原因了。</p><p> 这也提醒了我,对姥爷事迹的调查,还要深入下去。后来,我又采访了两个人,一个是原来姥爷的下属,后来做了监漳供销社主任的任水云,我们两家是亲戚,监漳供销社和上司、姚家庄供销社分分合合的材料,就是他提供给我;姥爷去世的当天,他还曾去看望过姥爷,见了姥爷最后一面。</p><p> 还有一位任水唐,姥爷在监漳供销社,他在响水瓮供销社,两个人没有一起工作过,所以对姥爷事情不太了解。不过我却有了另外的收获。</p><p> 《武乡供销合作志》上介绍,监漳供销社第一任主任是任明太(任水云之父),可是根据我走访调查的材料,第一任主任确是我姥爷,为什么志书上如此记载?见到老人,这个谜团终于揭开,志书上的材料就是任水堂老人提供,但老人说的第一任主任却并不是说监漳供销社,而是指监漳公社响水瓮供销社,可能在记录时把“响水瓮”三个字漏掉了。《武乡供销合作志》不再重新出版也就罢了,如果再出版,这个错误就可得到修订。这也算采访调查额外的收获吧。</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7.再回监漳采访几位高龄前辈</p><p> 某天,母亲突然想起来监漳还有我八十多岁的堂舅程二润,他们一直生活在一个院子;还有几个年龄在九十左右的老人,他们都住在街上离供销社不远的地方。</p><p> 她鼓动我说:“回去问问,说不定会有收获。”于是5月3日再次动身回到监漳调查。堂舅不了解姥爷工作上的事情,“我十几岁就到蟠龙医院上班了,不太了解你姥爷的工作。不过,你姥爷对我帮助很大。当年你大姥爷去世时,我正在段村,回到家里要啥没啥,是你姥爷又买布,又买粮,才帮助我打发(出殡)了。”</p><p> 辗转又找到三个高龄老人--成磨锁、崔新德、成贵生。成磨锁92岁了,早年离家当兵,退伍后回武乡工作,对姥爷工作了解不详;另外两位老人一直生活在监漳,虽然当时年纪不大,但对那时的事情记忆较多。</p><p> 中午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我去了崔新德老人家,老人刚从地里劳动回来。整整90岁了还上地劳动,我有点惊讶,可看着他硬朗的身体也就觉得正常了。</p><p> 农村老百姓,只有到再也劳动不成的那种情况,才肯停歇下来;否则,上地就是他们一辈子的职业,也是一辈子的习惯,如果不让他们去劳动,反而会浑身不自在。</p><p> 只是毕竟年纪不饶人,他高大的身材略显佝偻,门牙也短缺了,一说话就笑,一笑口水就止不住要往下流。虽然年近九十,但他耳不聋,思维非常清楚,交流很顺畅。</p><p> 我说明身份和来意,健谈的老人家就把自己知道的有关我姥爷的故事,一一讲给我听。在这里,我终于知道了姥爷最先办的是酒坊,后来陆续办起染坊、粉坊、油坊等其它作坊,既解决了老百姓生活问题,也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出了力。</p><p> 他还依稀记得1939年左右,老百姓拿粮食入股的情形;建国后,股金变为现金,一股一元,每家发有一本合作社入股凭证,可惜大部分人家遗失了没有保存下来。“老汉是个好老汉,性格爽朗,一心为公,而且有本事,有头脑。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这是崔新德老人对我姥爷的总结性评价。</p><p> 成贵生老人92岁了,住在女儿家,按我们村辈分排,我叫他女儿奶奶,我应该称呼他为老爷爷了。</p><p> 我找到他时,他正躺在床上午休,嘴巴微张,发出均匀的轻微鼾声。我坐在旁边椅子上耐心等待,一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看到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皱着眉头使劲用昏花的眼睛辨认。</p><p> 老人有点耳背,但也能勉强交流。听说我是程胖孩的外甥女,又和她女儿女婿同村,一下子高兴起来。“程胖孩呀外是个算话人,监漳供销社全凭呀闹起来的!”这是老人的开场白。</p><p> 老人讲述了许多,基本和前面几位老人讲述内容大致相同,他还强调自己保存着一本合作社的入社证,可惜大费周章找出来才发现是“信用社”的社员证。</p><p> 我采访的这几个老人都一致强调,“监漳合作供销社的创始人是你姥爷程胖孩。他大公无私,全部的身心都扑在了监漳合作社上。他也很厉害,只要他想到的,没有办不成的。”</p><p> 听着他们讲述的我姥爷的点点滴滴,内心非常感动,既为姥爷高尚的人格感动,又为这些老人实事求是地讲述姥爷的事迹感动。</p><p> 文章即将写成之际,陆续收到成磨锁和成贵生两位老人去世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两位老人仙逝的惋惜,也有抢得历史资料的幸运,更有为许多历史资料随着老一辈人去世,而永远没入历史深处的惆怅和遗憾。</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8.众人帮忙寻获珍贵照片</p><p> 调查中,我一直想找寻姥爷参加“第二届太行群英会”的具体资料。我觉得即便二舅和母亲不太清楚具体细节,那么重要的荣誉,家里也应该保存有一些照片资料或获奖证书。问二舅,他说:“只记得家里有一张一寸照片,可能是你姥爷退休时拍摄的,其他的奖状、照片统统不知道哪里去了。至于一寸照片还在不在,我也不敢确定,回去找找告你。”二舅回去几日,打来电话,那个一寸照片也无影无踪了。姥爷没有任何资料留下,我遗憾了很长时间。</p><p> 后来我上网搜寻“第二届太行群英会”的相关报道记载,在“魅力长治文化丛书”《红色寻光》第六章“遍地英雄太行巅”查找到了一些资料,但没有涉及我姥爷的。</p><p> 8月2日,我到“八路军太行纪念馆”找到了八路军军史研究专家郝雪廷老师。郝雪廷老师除帮我找寻了“太行群英会”的资料,还对文中许多纪实材料予以判断核实。</p><p> 其中两点非常重要:合作社创办时间和名称。首先是姥爷创办合作社的时间。郝老师结合现有资料帮我分析,1940年5月,日寇进驻武乡,老百姓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个是合作社创办的背景;而且,《武乡供销合作志》中明确记载贾豁1940年夏初成立的“光华合作社”,是武乡第一个合作社,这就否认了姥爷1939年创办合作社;1941年到1944年间,武乡抗日斗争形势严峻,许多合作社被压缩了,不可能新办,所以我姥爷创办的合作社应该在1940年秋初。郝老师分析入情入理,困扰我多时的合作社创办时间终于敲定了。</p><p> 其次是合作社的名称,姥爷当初创办合作社,采用的是私人集股形式,姥爷是最大的股东,按当时的情况合作社应该仍然沿用“志和堂”的名称,1945年私有制向集体所有制转化,才正式命名“监漳供销合作社”。</p><p> 所有材料基本收集齐全,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加以整理,愈整理愈觉得没有姥爷的影像资料是一个大缺憾。就多方托人打听,并且向可能有图片资料的人询问,哪怕是和别人共有的合影也好,总希望能给姥爷保留下一张让人敬仰怀念的图像。</p><p> 可是,所有的回复都是“没有”。不由有点焦躁,崔老师给我宽心说:“那时候照一张相相当不容易,一般人一辈子也不照一张。你姥爷虽然没有照片留下,但是他的事迹却是留下了。”唏嘘之余,也只能遗憾得接受这个事实。</p><p> 本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却没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概9月4号晚上,文友郝俊峰突然给我发来两张发黄的老照片,一张是拍摄于1946年12月14日的“武乡英雄出席太行二届群英大会纪念摄影”,一张是“出席二届群英会的三专区的代表”合影,应该是同一时期的合影。</p><p> 我赶紧发给母亲,让她看看里面有没有姥爷。没有几秒钟,微信那头传来了母亲惊喜的声音,“有你姥爷,第一张后排左二,第二张一排左七就是你姥爷。”这真是一个惊喜!虽然照片老旧,还有点模糊,但总算有了相片了。郝俊峰又提醒我,“新出版的《武乡图片集》里有没有你姥爷?”一语惊醒梦中人,赶紧翻开查看,果然在第33页找到了这两张照片,照片要比俊峰发来的清晰。9月10日,我到政协找到了《武乡图片集》主要负责编撰人赵三文老师,赵老师热情接待了我,并从电脑中找到修复后的高清图片拷贝给我。拿到照片,文友李勇给我剪裁出一张姥爷的单人一寸照,郝雪廷老师又给我调整了比例和色彩</p> <p> 我采访、调查、搜集的姥爷资料总算相对完整了,内心真是莫大的欣慰;母亲和二舅也非常欣喜,他们有生之年总算看到自己父亲的事迹用文字图片保留下来了;我表弟(大舅的第三子)在读到这篇文章时,忍不住喜极而泣。</p><p> 回想从2019年3月18号接受任务开始,到国庆前定稿,半年多的时间,我一直从不同人的口中搜寻资料,追寻姥爷创业的足迹。采访中听到所有人对姥爷都是同样的评价:有商业头脑,乐于助人,无私奉献,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纯粹的人!他是监漳程氏家族的骄傲,是监漳供销合作社的骄傲。</p><p> 姥爷的事迹感动着我,我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传记写完已经又半年了,我还无法遏止这种感动。“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姥爷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他工作过的地方找不到一点当年的痕迹,可是,他的事迹、他的“程胖孩”大名,没有随着他的逝去而消失,而是永远刻在了一座丰碑上,那是监漳人用敬仰、怀念为他竖起的一座无形的丰碑。</p><p> 感谢所有亲朋好友、乡亲们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感谢回监漳调查时大妗对我的款待,感谢广大文友的倾情帮助,让我从最初的零资料开始,到最后终于掌握了丰富翔实的史料,这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凝结了大家的心血。我只有把姥爷点点滴滴都详细记录下来,才能报答大家对我的厚爱。</p><p> 再次谢谢所有给我帮助的人,愿你们身体康健,年年岁岁平平安安。</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9.尾声</p><p> 文章已经整理完毕,2020年3月3日晚上,郝雪廷老师转来我表姐程翠萍(堂舅程二润长女)和他聊天的一段话:</p><p> 老郝晚上好,前两天我看到俺文英写的俺三爷程胖孩的文章很好,就是当时咱条件不好也没意识,沒留下更多照片和他当时做的说的具体东西,但他就是那种直性子。大公无私精神我记得,队里当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看管梨园,收起来的花生那个时候是在地里晾干才入库,这样白天黑夜都要人看,这样就得送饭,当时让我和我大弟送,我听了好高兴啊,因为当时困难,不论他看梨还是花生,都想的送了饭就能拿好多,结果俺三爷只是把落下来的梨给拿两,花生也是一把,这样我们很生气,第二天不抢着送了,但没人送,还是去送了。</p><p> 这就是我的姥爷,备受乡亲爱戴,却也备受亲人埋怨的姥爷。尽管如此,我相信让我姥爷重新来一次,他仍然还是同样的选择。而如果有来生,我母亲、姨妈和舅舅们仍然还愿意做他的儿女,我也非常愿意做他的外甥女,不为他多好,只为他是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