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回忆父亲</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我的老爸,出生在清末一个没落的官宦人家,六岁丧父,家境贫寒,在亲属资助下读完小学,初中没读完就辗转到千里之外求医学徒。二十一岁开始行医生涯,曾行诊于安达、坐诊于瑷珲,后因躲避日本人的刁难,全家搬到奇克镇定居行医。解放后,带着全部资产参加了公营的人民药房。此后,先后在中医诊所、县医院中医科、镇医院等担任领导。他医德高尚,医术精湛,在县里享有很高的声誉,连续当选为县人大代表、人民委员、政协委员,直至文革。</p><p> 记忆里老爸多才多艺,带眼的会吹,带弦会弹,出口成诗,高兴时还会来上几段京剧。我常常沉醉在老爸那“苏武牧羊”沉郁的洞箫声中,也时常在“渔舟唱晚”等月琴声中翩翩起舞。</p><p> 忘了是哪一年,小城通了电,每到晚上全家一起围在十五瓦灯泡下,妈妈纳着鞋底,爸爸则把文言文的《聊斋》翻译给我们听。</p><p> 偶尔爸爸去买蜂蜜也会带上我,坐在一辆没有铃儿却哪都响的自行车大梁上,美的我总想唱歌。到了地儿,养蜂大妈还会盛出一小碟蜂蜜让我吃,那时候我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p><p> 我小时候,家里常住着一些农村人,爸妈对待他们就象亲人一样,我以为是家里亲属,直到大一些时,才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的患者。五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还不是很宽裕,有些患者常因无钱医治而贻误病情,父亲知道后,就把他们领到家中,包吃包住包拿药费,直到痊愈,这时母亲就是忠实的服务员。虽然那时我家的生活水平也不高,可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为患者出药费是司空见惯的事,直到他去世后仍有人来我家还钱,说是父亲生前为他们垫的药费。</p><p> 老爸不会做饭但是会扫院子,每天清晨,自家的院子和中医诊所门前的大街上,都会看到他慈祥的挥动着扫把的身影。来往晨练的人都笑着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点头回答着。扫完大街,又去冲刷厕所。十几年如一日,无论医院搬迁到什么地方,门前的一段大街和院内的厕所就被他承包了。</p><p> 父亲一生爱清洁,他们医院规模不大,院内清扫工作就由职工来完成。父亲虽然是领导,同样也是勤杂工。医院的工作,从炒药制药到打扫卫生他都亲自带头干,无论是节假日,公休日,还是早午晚,他都要到医院去看看。在医院他既是领导,医生,师长,也是药剂师,门卫。不管份内份外工作,他都认真干好。在他的带动下,全院职工都非常自觉的把医院看作是自己的家。</p><p>父亲的医术很高,不但精通中医内外妇儿各科、而且伤科、针灸等方面的造诣也很高。记得我小时候,看到过父亲为病人扎火针的过程。四寸多长锥子粗的银针在酒精灯上烧得通红,然后在患者腹部的穴位上扎下去,起针时,患者象扣了顶小锅似的腹部,随着腹水的流出,很快恢复了正常。几次针灸后,腹中的痞块消失了,抬着进来的患者自己走着回去了。</p><p> 1966年,县医院收治了一名大面积烧伤患者,经西医治疗不见好转,若是感染了绿脓杆菌,患者就会有生命危险。于是请父亲去会诊。之后,父亲用自己研制的“珍珠膏”为患者治疗一段时间后,使他康复出院。</p><p> 有一年夏天,我遇到一位老熟人,闲谈起来,她说:“多亏了你父亲,治好了我的牛皮癣。那年我才二十岁,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不知怎的就患上了牛皮癣在外地没治好,原打算回家看看再去内地治疗,没想到你父亲用了四味药就给我治好了”。</p><p> 我有一位同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得病休学了。四十年后一次相遇,她告诉我那年她患的是伤寒病,这病在当时死亡率很高,要不是父亲的精心治疗,她的小命早就交代了。这样的事真的举不胜举,经父亲治愈的患者真是不计其数。</p><p>尽管如此,父亲仍刻苦钻研,不断进取。他的简易书柜摆满了线装的、简装的各类医书、医刊。可惜这些书籍在文革中均被抄走,不知去向。</p><p> 父亲从不把他的医术当成私人财产,他的验方、秘方全部公布于众。在五十年代向党献方献药活动中,他一人就献出了好多整理好的验方秘方,并把他的经验尽可能的传授给学员。他对学员的要求非常严格,因此经他带出的学员都是医疗战线上的骨干。正是他严谨的工作态度、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从医43年从未出现过任何事故。五十年代曾被评为省卫生战线的模范,曾去过北京开会,这在当时是一种多么大的殊荣啊。</p><p> 父亲把一切都交给了党,交给了人民的医疗卫生事业。1958年,在助党整风向党交心时,他曾写到:“交深交透更交真,赤裸裸的一颗心。”他多次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把自己的一切经历都毫不保留的向党作了汇报。他努力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力争使自己达到共产党员的标准。就连文革中遭受迫害时,他对党的感情仍忠心不改。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夙愿却一直未能实现,而且汇报给组织的内容也被小人利用,成了文革中被揪斗的原因和罪证。</p><p> 工作中父亲一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视病人为亲人,以院为家。为了事业,为了解除患者的痛苦,他没日没夜的工作,就连生病卧床期间也不断地为盈门的患者诊断处方。</p><p> 1960年到1962年,跃进新村克山病大流行,他三次参加省、地医疗队进驻跃进新村。连续两年的新年和春节都没在家过,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他常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在他的心里装着医院、装着患者,惟独没有他自己。</p><p> 就在父亲雄心勃勃要为振兴祖国医药事业大展宏图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遭人迫害,1968年4月,父亲因小中风住院治疗还未痊愈时就被揪出,成了小县卫生系统中第二个牛鬼蛇神。紧接着就是抄家、游斗、武力批判、送监狱寄押等。长达11个月的监狱生活和莫须有的罪名,使他的身心受到严重摧残,血压持续在200-230/100-150毫米汞柱,恢复医生工作后,他感到时间紧迫,尽管其他医生一再警告他,尽管他衣兜里休息诊断书一张又一张,尽管他生活上只身一人,借住在朋友一间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去机关食堂吃饭,无人照顾,尽管当时工资扣发,每月只领30元钱的生活费,63岁的他还是一直坚持工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p><p> 那是1971年11月24日下午5时许,父亲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为最后一名患者诊断完,开好处方,正要休息,这位患者又返回来,说缺一味药。按照常规,医生只需在处方改动一下即可。可父亲想,别让患者来回跑了,于是亲自到药局去问是否有另外的一味药。正说话间,药剂员就看见父亲突然倒了下去,不醒人事。同志们急忙把他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八个小时后,终因脑血管破裂大量出血,而离开了守护在他床前的学员、同志,离开了他为之奋斗43年的祖国医药学事业。临走时,他身边没有一个子女,没穿一件新衣。就这样他默默地走了,他洒脱地走了。带着对事业的追求、带着没有平反的遗憾、也带着退休后要回老家的憧憬,过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p><p> 父亲的离去,很多人都很悲痛。虽然那时父亲的问题还未结案平反,可是下葬那天,全县各机关的人自觉自愿的赶来了,很多经他治愈的患者也都赶来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扛着花圈默默的走在牛拉的灵车后面,仿佛怕惊醒这位他们所尊敬的老人。</p><p> 父亲的人生是坎坷的一生、平凡的一生。解放前为生计而奔波,为躲避土匪的威逼而装病。中年多次失子,五十多岁丧妻,六十岁被迫害,长达三年多不予结案。就在他离去的前一天,镇委书记才告诉他:“你的问题快结束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还是留下了一条“尾巴”,直到他去世后的八年——1979年县里才为他彻底平反昭雪。可他对事业的追求是那样的执着,对党是那样的忠诚,对人民是那样的热爱。</p><p>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九年了,父亲的形象一直作为我人生的榜样。我想,父亲虽然只是平凡的普通人,他所做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事,可是,人们不就是渴望着多一些这样的普通人,多一些这样的平凡事吗。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