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影像已不是十分清晰了。因为他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我只记得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一辈子从来没有和我玩耍过一次,更别说促膝谈心了。也许是生活的窘迫,也需是他天生的性格,我就几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p><p>听母亲讲,还没有生我的以前,老蔡家是个大家子。几十口人生活在一起。父亲是掌柜的,一年四季耕耘劳作,任务安排、收入分配、福利待遇都由他说了算,现在我想想,几十口人在一起,长辈子女,兄弟妯娌,管理起来还真不容易。但那时的蔡家,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妯娌之间,从没有打过仗,闹过矛盾。大家一直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父亲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反驳,父亲是绝对的权威者,但母亲是要绝对受委屈的。过年做新衣服,要先可其他妯娌,母亲总是最后,做饭是女人轮着来,一做就是一年,母亲总是排在第一位的。这个大家庭什么时候解体的,母亲没说。但从我记事起,什么姑姑,叔叔,特别是婶子们,一提起父亲,他们都是极其尊重的,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从骨子里的对父亲的亲近。直到现在,不多的几个健在者,一说我的父亲,那种怀念之情甚至感恩之情,都浓浓的在言表里。就连八竿子扒拉不着的远亲,都说“哎呀,你爹那人,好啊,那时候,我在你们家呆过三年呢”。</p><p>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干不了重活,有时还咯血。这时候,母亲就杀一只老母鸡,放上朱砂和人参,在锅里煮上,不放盐,煮好了,给父亲吃。</p><p>母亲说,父亲是累伤力了。有一年,父亲被胡子绑了去,拴在马后跟着跑,再后来,又趁胡子睡觉,逃出来拼命地跑,累的。</p><p>父亲的故事不多,我只是依稀地记着一些。父亲不喝酒,不吸烟。过年的时候或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喝一点,很小的一盅,脸就红了,然后就躺下,睡一觉,几十分钟,醒了,该干啥干啥,从来没有喝多过,更没有耍过酒疯。</p><p>和母亲打架,我只记得一次,那是因为母亲做菜时,多放了一勺油。父亲骂了一句,母亲顶了嘴,父亲操起鞭子要打,被西屋的二哥给拦住了。再没有过。</p><p>父亲只打过我一次,但我没印象,是后来母亲说的。原因是我哥哥当兵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探家,过年时吃年夜饭,父亲对我说:“不知道你哥今年能不能回来”,母亲说我说的“回不来了”。父亲就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把我打哭了。在我家,过年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的,特别是我的那个哥,是他还没满月时,父亲从别人家抱养来的,不是我的亲哥。</p><p>父亲只哭过一次。那是1976年,记得好像刚过阳历年,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父亲脸朝里躺在炕上,把脸埋起来。我问母亲:“我爹咋了?”母亲小声地告诉我:“别说话,离远点,周总理没了”这时我才听见,村上的大广播里正放着哀乐。</p><p>我小的时候,家里年年杀年猪。一到杀年猪时,家里这个热闹,亲属,街坊邻居都过来,帮忙的帮忙,闲扯的闲扯,吃饭时,要在炕上连着放几张饭桌子,围着坐满了人,大家欢笑着,吃着,喝着。当然别人家杀年猪时,也是必请父亲的。</p><p>父亲和邻里的关系很好,从没红过脸,我们家的农具都是双份的,锄头,镐头、铁锹,都是成双的,邻居谁家有用的,不用言语,就直接到仓房来拿,用坏了,父亲就修修,等到我这辈时,这些农具都没了,不知躺在谁家的仓房角落里。</p><p>父亲没有文化,一个大字不识。所以从来不管我的学习,但我那时却很争气,在班级总是考第一。父亲临终的前几年吧,有时就说我:“把你的书给我念念”。于是我就拿出语文课本,找出一篇课文,绘声绘色地读给他听,他就在我的读书声里,慢慢地睡去,睡得极其的香甜。这就是我和父亲最最温馨的时刻,每每想到这时刻,不知不觉地,总是心里酸酸的,泪涌上眼眶……</p><p>那时给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年的夏季里,满院子都是父亲割回来的蒿草,捆成捆,搭在一起,竖起来,便于通风,晾干了,好做柴禾用。于是,家里院子的上空就飞舞着各种昆虫。蒿草尖上,落着蜻蜓。柴草丛里有悦耳的蝈蝈叫声,满院子弥漫着蒿草的香味儿。这是我绝好的乐园,我可以在这里和小伙伴捉蜻蜓,捉蚂蚱,捉蝈蝈。特别是到了晚上,和父亲并排躺在炕上,透过开着的窗户,看挂在幽兰的天上的月亮,听南边大草甸子一阵阵的蛙鸣……</p><p>父亲临去世的那年夏天,他问母亲“儿子今年多大了?”母亲说:“过年就十七了(虚岁)”,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声。只有母亲明白那意思——十六就没爹了!</p><p>那年冬天,父亲特别想念刚出嫁到七市的姐姐,整天脸沉着。妈说:“想你姐了,嘴上还不说”。他们回来几次,每次走的时候,父亲都恋恋不舍的,虽然不说出来,但我们都能感觉得到。现在想来,那时父亲已经知道自己的大去之期不远了。</p><p>父亲病重了,终于躺下了。在乡里的医院住了几天,也不见好。父亲具体是哪天走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早上,我去医院给父亲送饭,妈说:“你快回去,把炉子点着,待会来人多了,别冷”。 刚把炉子点着,有人叫我:“快去医院吧!”等我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但眼角的那颗泪,我记忆犹新。说实话,在当时,我没感到痛苦,总觉得父亲没死,他怎么能死去呢?</p><p>那天晚上,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父亲的灵柩,就停放在院子里,大红的棺材,父亲躺在里面。夜深的时候,我有点害怕,不是怕父亲,而是怕棺材。因为我从小就怕大红的棺材。白雪、红棺材,这颜色一直刻在我心里,永远永远……</p><p>从此,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有一位一直没有成家的,也已年迈不能劳动的叔叔……。</p><p>以后的日子里,每到天黑的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黑暗的屋子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叔叔三个人的影子。那时候,我知道,我爹没了!我再也没有父亲了!</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