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苗家人,清瘦而又精神,严厉而又慈祥。父亲10岁丧父,16岁其哥哥在桂林两江师范学校读书传染肺结核病世。此后,父亲成为奶奶的“独生子”。</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为儿女们立的规矩特别多,比如早晚必须清扫堂屋、门楼,睡前必须洗澡或洗脸洗脚,否则不给上床睡觉;吃饭禁止大声讲话,夹菜不过界,只能夹眼前;要爱惜粮食,吃饭做到碗不留半颗饭,地不掉半粒粮;要求仁礼信孝,饭前先供祖先,围桌吃饭人不齐不开席,新菜上桌必须老人或客人先尝;要遵守公德,为人处事要沉稳,不急不燥,不偷不抢,不扯是非,低调做人,善以待人……等等。</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规矩特别较真,如有违反,轻则训斥,重则用竹鞭抽屁股。如果谁吃饭夹菜越过中间线或胡乱翻转,父亲立即用筷子拍打过来。最难受的是逢年过节吃饭,少一人不到都不敢动筷子,守着一桌子的肉菜,馋得我经常口水流湿衣襟。</p><p class="ql-block">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我和发小财清去他家的菜园里摘黄瓜吃,被他爸发现了,把我们当小偷撵,并向我父亲告了状。我躲到半夜才回家,以为没事了,谁知一进屋,“守株待兔”的父亲已拿着竹鞭等候,抽得我屁股如同着了火,火烧火辣了几天。我觉得委屈,和父亲争辩“摘自家的瓜也叫偷,有没有天理!”。父亲厉声说:“做贼偷针起,未经同意就是偷,这次偷黄瓜,下次就敢偷鸡偷鸭,长此下去,就收不了手,长大就成强盗了”。父亲的训斥,总是让人无法反驳。</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哥哥在前面盛饭,我排在他后面,由于挨得太近,哥哥一转身就把我的饭碗碰掉地上打烂了。我心里暗自想着哥哥可能要被臭骂了,谁知父亲却冲我训斥起来,我怒怼父亲不讲道理,碗是哥碰掉的,怎能怪我。父亲说:“你哥在前,你在后,眼睛是长在前面的,你哥看不到你,难道你看不到你哥?!所以你哥没错,错在于你只顾自己,不懂礼让,不懂在特定条件下与人保持距离,才导致了事件的发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言语虽然平淡,但总能让人对人生的方向有所感悟。</p> <p class="ql-block"> 父亲也有慈祥的一面。他负责看管生产队的田水期间,经常带着我到田里转,教我如何发现水田的漏洞、如何堵漏的方法。到了夏天,时常带我到山溪里捞鱼捉蛙。遇到湍急的溪流或陡滩时,他背着我淌过或爬上去。当我走路累了,他让我骑在他肩膀上,边唱着山歌边问我“儿子,父亲这马好骑啵?”。有时候没累我也装累,但父亲看破不点破,笑呵呵的往下一蹲,扎起马步候着,我一飙就骑到他肩膀上,此时,完全忘记了做错事时所受父亲的皮肉之苦。直到现在想起骑在父亲肩膀上的情景,依然幸福满满的。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父亲的背脊了!</p><p class="ql-block"> 我读高中那几年,父亲在大队林场当会计。为了多挣点钱弥补工资的不足,补贴家里,父亲每年都要承包一片幼树林除草施肥。一到周末,我就独自走10多里的山路去林场陪父亲给杉树铲草施肥。我特别喜欢林场给员工打包带到山上吃的“山头饭”。知子莫如父,我的饭量大,父亲总把他的饭菜分一半给我吃,理由是天太热,他吃不下那么多。父亲说的理由我竟然全信了,除了吃完自己那份“山头饭”,又把父亲分给我的饭菜一扫而光。父亲则坐在一旁喝着白开水,笑咪咪一脸幸福的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我打起饱嗝他才把视线移开。在那缺吃缺喝的年代,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满足。当我为人父后,虽然不再为儿女吃喝发愁,但看着儿女津津有味的吃相,我也感觉满满的幸福。也许,天下父母都如此吧。</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孝子。他初中毕业时,鉴于爷爷去世得早,大伯又在百公里之外的桂林两江师范学校读书,家里没有男丁,又有70多亩田地,奶奶要求父亲回家当农民,不再继续读书。父亲依从奶奶的安排,老老实实回家种田种地。25岁时,乡里推荐父亲当了村长,由于不堪替国民党抓壮丁和收缴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鱼肉乡村父老,父亲只当了8个月村长便投奔了共产党领导的桂北游击队。父亲“弃暗投明”后,国民党的保安团多次到家中威胁逼迫奶奶和母亲,扬言父亲不去“投案自首”就烧掉我家祖宅。奶奶和母亲虽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但并没有劝父亲回家或去“自首”。</p><p class="ql-block"> 龙胜县解放后,组织上曾两次安排父亲到桂林革命大学学习,学成后回县政府工作。但得知奶奶希望他回家种田的想法后,两次父亲都依从了奶奶,放弃了当国家干部的机会,安心在家照顾自己的母亲及孩子。长大后,看到村里与父亲同期参加革命的战友当了县领导或县直局领导,我问父亲后不后悔?心不心动?父亲说:“百事孝为先,如果当初我不回来照顾家里,你奶奶就不会那么长寿!你母亲去逝得早,没有你奶奶健康的身体,谁把你们兄弟姐妹养大成人?!” </p><p class="ql-block"> 从当初自动回家务农,到因病去逝,几十年来,父亲虽然怀揣桂北游击队“复员证”,但从来没向政府提出过任何要求或领取过任何补助。</p> <p class="ql-block">1985年补发的桂北游击队复员证</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能文能武之人。“能文”,是因为村里有文化的同龄人都在外工作了,作为解放前的初中生,父亲就算村里的“文化人”了。老一辈村里人都尊称父亲“杨先生”。 过年时,很多村民都来请他帮写春联,父亲则来者不拒,免费助人。父亲有一门编织竹具的好手艺,诸如编织撮箕、箩筐、背篓、簸箕、竹篮、竹筛、谷簥(用于烘焙谷物)、鸡鸭笼等,工艺精湛。一到开春前,村民并找上门请父亲帮编织农具。父亲编织农具不收钱,只按编织难度大小换工,如编织一对箩筐,对方来帮我家做一天工等;“能武”,则因父亲参加过桂北游击队,扛过枪打过仗,而且懂得一些拳脚功夫,每年春节村里组织一些文艺表演活动,父亲扮演戏里的人物都是武生,而武术表演的压轴戏则是父亲表演的“雄鹰展翅”和“飞跃八仙桌”等。一场表演下来,获得满堂喝彩。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就由其他年轻人接班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最拿手的绝活是“喊山歌”(当地苗族民歌的一种)。“农业学大寨”时,村里开荒种地,父亲是专业“喊歌手”——几十或上百人在陡峭山坡地上开荒,父亲在开垦队伍前一手持大铜锣,一手拿锣棰,一边有节凑的敲着锣,一边高唱按现场气氛即兴自编的“喊山歌”,为开荒垦地的大队伍鼓劲加油。每唱到一个节段,大家跟着附和。谁落后了,父亲就跑到他前面边击锣边大声“喊歌”,其余领先的开垦队员则歇下来附和父亲“喊”歌,为落后者加油,直到落后者赶上大队伍,父亲再上到山顶继续为全体开垦队伍鼓劲。父亲“喊”的山歌既风趣幽默又激情宏亮,“喊”的整个开荒队伍热血沸腾,你追我赶,谁都不甘落后,谁都不愿成为被我父亲直面敲锣、“喊歌”催促的对象,垦荒效率成倍增长。这种“喊山歌”开荒垦地的传统方式,源于当地苗族早期集体开荒的蛮荒时代,是当地苗族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民俗文化。父亲去世后,村里再没有人能传续这种“喊山歌”民俗。</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为人低调,非常勤俭节约。从我懂事起到他去世,父亲从未办过大的生日酒宴。奶奶在世之前,我和哥哥多次要给他办生日宴,父亲说:“‘母在不庆生’,这是规矩,不能破”。到他七十岁时,我和哥哥有心为他办生日宴,他又说:“母亲才去逝一年多,别忘了 ‘七七追荐,守孝三年’之古礼!” 父亲喜欢和奶奶哥哥住在山村里,怎么做工作都不愿随我到桂林长住,即使去,住一星期就闹着要回村里。自从奶奶去世后,每到生日前,他就主动叫我接他到桂林“躲生日”。生日那天,他坚决不给我请同事来庆祝,最多也就多加两个菜,要我和妻子陪他喝点小酒而已。父亲八十岁那年,我和哥哥坚持要给他办生日宴,他却说,如果明年我能活到81岁,到那天你们再帮我办一次吧,我和哥哥尊重了父亲的意愿。可第二年,离父亲的生日还有一星期的时候,他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和哥哥计划给父亲举办的生日宴,变成了永恒的诀别宴! </p> <p class="ql-block"> 天地再大,也大不过父亲对子女的牵挂,世界再广,也广不过父亲可依靠的肩膀。父亲的严格要求和教诲,给了我人生的预警,更成为我走向社会后最大的精神财富;而他并不宽厚、但能忍辱负重的肩膀,为家里承载了无数的风雨和坎坷,为我们撑起了一片美丽而蔚蓝的星空。在人生的道路上,我曾经历贫穷与无奈,但笑容多于忧愁;我曾有过失败与教训的迷茫,但前进多于后退;我曾有过人生的不如意,但幸福多于痛苦。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有父亲在不断的负重庇护,才让我一次次风雨过后见彩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子欲孝,而亲不在”,在父亲节之际,谨以此文纪念我逝去十五周年的父亲杨祖荣,感谢有您!</p><p class="ql-block"> 亲爱的父亲,您的孙子孙女们都很想念您,如今我们过得都很幸福安康,愿您在天堂开心快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