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父亲自从几年前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斗室里,与天花板相对。我看着他孤独的身影、落寞的眼神,心里很是难过。真的不能接受父亲就这样老了,走不动了。</p><p> 我想起父亲年轻时,热爱武术,卧室门后的土墙上,挂着刀、剑、三节鞭等,他能倒立着走出很远,他耍起三节鞭,更是敏捷自如,威风凛凛。他为厂里出差,走遍大江南北。每个他出差回来的晚上,我们的三间土屋里都挤满了人,听父亲讲外面的世界,讲历史,讲人情。父亲是学过戏的,讲到兴致高处,他会唱上一段,或者来段魔术。这样的夜晚,总是有最少十几个听众,围坐在父亲身边,一个个听得入神,笑得开心。香烟和茶水,父亲不停地给续上。</p><p> 父亲几十年来,不曾和我好好说过话,基本都是如雷的怒吼,甩耳光、拍桌子都已是寻常,去年还会因为一点小事或者一句话,对我大发雷霆。而今天的父亲,却变了模样,他不再对儿女发脾气,不再对儿女要求什么,甚至一直怕他的我,也敢开口责备他、批评他、埋怨他,他却真的不再发火了,或点头答应,或沉默不语,或稍做辩解。这样截然不同的父亲,是令我难过的。他老了,并且时日无多,他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而我宁愿父亲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声如洪钟的父亲,我宁愿他对我拍起桌子怒吼,而不是我数落他的不是。</p><p> 我想着这些很难过,把眼睛都哭肿了。晚上在电话里和全说起这事,他建议我带父亲出去转转。其实我早就有带父亲看看鱼台新城的计划,却一直没有实施。父亲偏瘫以来,只去过县城医院,至于县城日新月异的变化,他一无所知。他的身体状况,出远门已不可能,我就想着骑三轮车带他看看北环、渡口新桥、孝贤广场等,也就是用半天的时间,我却一拖再拖,总有各种借口,所有的借口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忙”字。好多事,特别是陪伴父母的事,我们总是说“等有时间”“等有机会”,我们的时间还很多,可是老人呢?他们等得起吗?这些年,我忙于养家糊口,忙于照顾女儿,甚至忙于手机刷屏,每次去看望父亲都行色匆匆。有些时候把该干的活干完,就没有耐心再听他说些“无用”的话,一句“我忙着呢,得赶紧回去。”就打断父亲的话。</p><p> “子欲孝而亲不待”,母亲的离去,已让我愧疚到心疼。那时的我,生活一塌糊涂,自顾不暇,倘若这可以算作我没有为母亲尽孝的理由,那么,在家庭经济和身体状况都允许的今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对尚健在的三位老人尽最大努力,让他们在世一天就高兴一天呢!</p><p> 考虑着这些问题,一夜无眠。五叔的电话在一大早就响起,他邀请我带着父亲去参观他的生态园。五叔刚退休两年,每天侍弄着他亲家位于县城东关的一亩菜园,忙得不亦乐乎。我马上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愉悦的心情,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带着女儿和父亲,一路向父亲介绍着密织的道路、崭新的建筑,父亲直说变化真大。到了五叔的菜园,三轮车只能停在距离菜园十米的马路上,就这十米,父亲却走不过去,我坚持背他,他不肯。于是我和女儿跟五叔到菜园里转了一圈,新鲜蔬菜堆满三轮车的空间之后,我们告别五叔,去县城兜风。在学府新城对面的公园里停留了一会,了解了一些关于鱼台变迁的历史。父亲和我交流了很多。从方与古城到旧城、鱼城,从孔子、闵子到樊子,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到对越自卫反击战,父亲娓娓讲来,竟然克服了他自偏瘫以来的言语不清。我这时才发现,我和父亲,都对历史,特别是家乡的历史,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我告诉父亲,有时间我带他去烈士陵园,去隋海纪念馆,去运南民俗馆,去看附近所有古老的建筑物,等博物馆、科技馆建好了,也要去。父亲眉头舒展,直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p><p> 路过一家服装店,我坚持要给父亲买一件“喝茶”的上衣。随着人到中年,也渐渐地懂得了生活的仪式感。这几年每逢母亲节,都给婆婆买身衣服,逢父亲节,给公公买身衣服。算起来却有好几年没给父亲买衣服了,总是觉得他自己有退休金。父亲穿上新衣服,整个人也精神了很多。但是他一看标价,不让买,他说我穿的衣服也就是二三十块钱吧,我说我有好衣服,昨晚洗了,没干。父亲才高高兴兴地接受了。</p><p> 买好衣服,继续北上。我指着两边漂亮、大气的街灯,向父亲描绘美丽的夜景,并告诉他,近期我就带他来看。最后在孝贤广场停下,闵子骞的塑像、孝贤廊桥、二十四孝图,及广场四周的花木、竹林,都让父亲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我告诉父亲,我抽空晚上再带他来,看喷泉,看夜景。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看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我对父亲说:“爹,您想吃啥?我请您。您放心,我有钱!”父亲笑了,“你有钱?你哪有钱?”“您别管了,我请您吃顿大餐没问题!”父亲没听我的,坚持在小餐馆随便吃了点饭,高高兴兴地回家了。</p><p> 下午又带着女儿来看望公公。公公83岁,已瘫痪在床半年多了,他从23年前就已经因脊髓炎而不能自理,全靠婆婆照顾。我头几天给公公买了一件毛衣和一床夏凉被,今天啥也没买,就把五叔给的菜都带来了。以往每年都给他买衣服鞋袜,他都是叠放得整整齐齐,坚决不穿,不舍得穿。没办法,谁也说服不了他。原打算是给他擦擦身子、洗洗头脚、剪剪指甲,他却说昨天刚洗过。原来是在外地跑运输的大伯哥回来了,给他理了发,擦了身子。我给他剪了指甲,收拾下床铺,扫扫地面,别的也没啥可干的,就坐在床边,陪他拉呱。我们爷俩共同生活十多年了,还真是很少不慌不忙地坐下好好说话。公公虽然不能起床,但精神头好得很,心脑血管方面的毛病,他一样没有。听他讲起了生产队、运输站的一些往事。我想我得抽个时间,听他老人家讲他从民国23年到今天,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他们老了,很孤独,他们需要交流与倾听。</p><p> 这个父亲节,我过得忙碌而充实!看到两位父亲笑得开心,我也倍感欣慰。</p><p> ——2018年6月1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