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相信父子之间是天生有隔阂的。似乎,我和我爹老李之间没有坐下来好好长聊过一次。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生活。我小的时候,他忙;他老了以后,我忙。或者说,我小时候,他不屑于跟我聊,他老了,我不屑和他聊。所有的感情交流都在无言中。最多是用“嗯”、“知道”、“你不用管”代替。</p><p><br></p><p>后来,我们俩的年龄都到了一定时段,聊的稍微多了点,也大多是我问问他的病情,他问问我孩子的近况。然后,又是无语。我在客厅和亲戚朋友聊,他在炕上躺着。不知道是在睡,还是在听。</p><p><br></p> <p>其实父亲很健谈。在女儿们面前常常显出慈父般的温暖,幽默风趣。家里常常是欢声笑语起伏不断。再比如,孙女每次回家,爷俩拉着手,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热热乎乎。有时候,怕孙女听不明白方言,他还说几句蹩足的普通话。他和孙女说的话,比和我说的要多。</p><p><br></p><p>父亲感情丰富。每次我回老家,出发前原是要告诉他一声的,然后他就会一直坐卧不宁的等着,盼着我们早点回去,又操心路上的安全。后来,我就不提前告诉他,可每当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又说惊着他了。往往还热泪盈眶。我总觉得他反应过度。最后,我只能是出发时不报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打个电话。受惊吓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是,他还是爱哭。尤其是见了孩子。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我常回家看看,但是,每次回家,他都用小本记着。有时候他会说,“你今年回来X次”。其余无言——你自己琢磨去吧。</p><p><br></p><p>有一次,我给他带回去一双皮鞋。他坐在炕沿,想试试,可怎么也弯不下去。我蹲下去,握着他的脚,给他穿上。听见他诺诺地自言自语:“我儿子给我穿鞋呢”。那一刻,我有些哽咽,许久没敢抬头。</p><p><br></p> <p>随着年龄大了,父亲开始耳背。和人交流的时候常常是你说东他道西。我专门给他买了助听器,但他很少用,除非是看电视。他看电视,最重要的是看天气预报。我们兄弟姐妹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生活,他每天必须把这几个城市的天气看一遍才放心。但我以为他的聋是“选择性失聪”。不想聋的时候,他不聋。比如,说他“不好”的时候。我们在另外一个房间,压低声音,他仍然听得见。还怒气冲冲,嫌别人背后说他“坏话”。</p><p><br></p><p>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开始关注起自己的遗嘱。我感觉他陶醉于自己是个“有钱人”的幻境中,经常把遗嘱改来改去,仿佛是在调动富可敌国的资产。钱不多,都是他一分一分省出来的。无非是给母亲留多少,给我们几个怎么分。每年春节回家,他总会把新的想法给我交代。兄弟姐妹们开始还劝他该吃就吃,该花就花,我们不要他的钱,母亲也有我们赡养,不用担心。后来发现没什么效果,也就懒得说了。</p><p><br></p> <p>父亲对他的钱是看得很紧的。每一分钱怎么花都是在计划中。即使是对自己也颇为吝啬。他好酒,掺着水喝,不舍得买下酒菜,常常是就着家里的腌菜喝。我第一年外出求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给他列出清单,把他给我的钱用在哪里说的清清楚楚。为此,母亲大为恼怒,夫妻俩吵了一架。但账还是要报的。</p><p><br></p><p>多年来的习惯是,工资发下来,先存银行。他的存折永远是自己保存起来,母亲也不管不问。身体还好一点的时候,是锁在一个只有自己才能打开的箱子里。后来,放在炕上,自己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的脑子一直很清楚。哪张存折哪天到期了,利息多少,清清楚楚。当天必须转存。自己能走得动的时候自己去,提前把存折、身份证、转存时为凑够整数需要加的钱准备妥当,精准地计算好银行的开门时间和自己的出发时间,搞得十分有仪式感。自己走不动的时候,提前几天就告诉家人安排好时间。</p><p><br></p><p>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万元交了党费。我既惊讶也理解。父亲少时家贫,9岁开始跟着爷爷挑担沿街卖水,13岁当长工放牛放驴,后来帮人抬棺材挣钱,深知来钱不容易,也深知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他常说,是共产党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他先是被国民党部队抓壮丁,1948年参加解放军,围北京,攻太原,打银川,赴朝鲜,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文化大革命,他历尽折磨 ,但他对共产党的感情从来没变过。所以,交党费他舍得。</p><p><br></p> <p>父亲爱财,但坚持取财有道。他做过的最大的“官”是县燃料公司的业务主任,在当年计划经济时代也是“大权在握”,掌管全县石油的批发。那时家贫,但他绝不以权谋私。在我们印象中 ,唯一一次例外是,一个农村大队干部为感谢父亲,带了一篮子鸡蛋到家,非要放下不可。反复推让无果,父亲留那人在家里吃了一顿饭,答应用其中两个鸡蛋炒了一盘菜。我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隔着窗户,我远远看着那盘炒鸡蛋,咽口水。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把余下的鸡蛋带走。</p><p><br></p><p>退休以后,父亲还做过一段时间小生意。说是“小生意”,不过是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瓜子和卤鸡蛋。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哮喘病,每走一段路,就会大口大口地喘。家人心疼,或劝或骂,但他很执拗。父亲做卤鸡蛋非常用心,还自创了一些招数,十分好吃。那段时间,老家过来的人常会告诉我:“看见你爹在街上卖卤鸡蛋”,或者“最近没见你爹卖卤鸡蛋”。这几乎成为父亲身体好一点或是病倒了的标志。每当街巷没有他的身影,我揪心。</p><p><br></p> <p>父亲爱记账。即使和我,他也要做到“亲父子,明算账”。凡是他让你帮助买的东西,一定要给你钱。但在他认为你需要钱的时候,他会尽力给你准备一些钱,你如果不接受,他会生气,甚至暗自落泪。</p><p><br></p><p>三年前,父亲离我而去。就像大多数父子一样,我想不起小时候他对我有过的亲密。不记得受到过父亲的夸奖。倒是能想起那些和大多数儿子们一样挨过的打:因为没带好妹妹,因为不想去拔草喂兔子,因为淘气把自行车把车梁弄断……</p><p><br></p><p>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许多有我成长记忆的物品。比如我上学时期发表的文章,剪报整整齐齐,上面端端正正写着:X年X月X日。还有,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和他的存折藏在一起。</p><p><br></p> <p>父子关系就是这样,你不在他的手心里,而是在他的视线里。你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父亲的目光。</p><p><br></p><p>直到现在,我还会梦见父亲。就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梦里我们之间还是没有多少交流。他不问,我不说。</p><p><br></p><p>梦醒时分,我想带一瓶酒到他坟前,他一杯,我一杯。坐一会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