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十八楼听风

　　题记：父亲节来临，不能回家看望老父。回想父亲辛勤劳碌的身影，不禁泪潸潸。谨以文字敬祝我的老父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一)

　　“老了，老了，我真的老了——”

那一天，当我听到父亲这句话时，心中骤然降起一场滂沱大雨……
父亲说，早晨他去散步，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街墙，弓着背，走起路来一蹩一蹩的，就像爷爷当年那样，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父亲讲述时平静中夹杂着一丝丝的羞涩和遗憾，好像一个孩子努力搭建一堆积木，许久后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二）

其实早在十年前，我已经发现父亲渐渐老去的迹象。

父亲的瞌睡随时降临，常常前一刻看着电视，后一刻就响起了呼噜声。轻轻摇醒叫他休息，父亲总是直了直身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还要看。等人走开了，他才关了电视回里屋。父亲以为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老屋拆迁，我们劝父亲丢弃旧什，省却搬运劳苦。他明里答应我们，等发觉时，那堆旧家什已塞满我家客厅。父亲自然不会请什么搬家公司，这一件件笨重的家具就凭他和母亲的双手外加双轮车拉过来的。我们心疼地责怪他，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我又没老，还干得动。”只是，我们从母亲那儿得知他的背为此酸痛得几天下不了床。

父亲去收晾在天台的黄豆，我也跟着去。他依然像从前那样只叫我撑着袋口，怕尘土弄脏我的衣物。父亲佝偻着身子抓住地垫的四角，再俯下身子畚起黄豆，身子直起的动作缓慢而辛苦，他的背保持着年轻时挑两三百斤重物时的拱状，再也挺直不了了。母亲看着收在袋子里的黄豆，断定少收了两块地垫的量，埋怨父亲记忆差，刚刚嘱咐过的事就给忘了。这个曾经在家中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男人涨红了脸，并不辩解，默默地遵照母亲的吩咐重新去做。只是父亲不知道他脑中的橡皮擦擦除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擦去了他往日的倔强与刚硬。

这一切，我们几个姐妹都看在眼里，背地里为父亲惋惜、叹息。在父亲的面前从不敢流露什么。

“老了”这个词从父亲第一次说出口之后，便常常挂在嘴边。而父亲真的益见苍老。身子无缘无故地疼痛，背、膝盖、牙齿不见得有爽快的日子，上医院查查却无大碍。其实这些都是年轻时干重活留下的病根，身体健壮时扛一扛就过去了；而一旦人衰老了，病根全都跳出来耍威风。往常，父亲骑着小电驴去钓鱼，往返四十里疾如风；可是最近，小电驴常常跟他闹脾气，要么与汽车刮蹭摔得散架，要么家门口的拐弯处也害他跌好几跤。

与父亲一起散步，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搀着他，让他走在里道。遇上坡路或台阶，非得提醒上一句，感觉这样心才安妥。

（三）

“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孩子哭了一整天闹着要吃饼干，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那是许飞演唱的《父亲的散文诗》，缓缓的旋律中流淌出一位父亲的无奈。而我的父亲，一个生活在山沟沟的农民，一个有着四个子女的老父亲，在漫漫岁月中留下了什么故事呢？

父亲幼时家中遭受变故，13岁的他没有跟着改嫁的奶奶去过好日子，而是留下来独自一人照顾失明的太爷爷。家徒四壁，简直不敢想象少年的肩膀如何挑起这副重担。

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家中最像样的摆设是一把暖水壶。在那劳动计分的年代，为了多挣一个工分，父亲总是最早一个出工最迟一个收工，他挑的担子有多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根扁担永远压得弯弯的，随着父亲的步伐，扁担一颤一颤发出“吱吱”声，汗水透过粗布衣服濡湿了整个后背再往下落。父亲挑担的肩膀常年红肿，但再勤劳苦干也不足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后来土地包干到户后，父亲在自家山上种竹、种桃、种樱树和梨树；在田地里种过元胡、白术、西瓜、香瓜……父亲的智慧在黄土地上得以施展，黄土地也给予父亲最丰厚的回报。十年时间他用双手创造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六口之家。

父亲除了农民身份外，还是一位箍桶师傅。他箍过洗衣洗脚桶，蒸米桶；箍的薯粉桶大到可容纳三个小朋友在里头游戏；还有上层供幼儿站立下层放炭火的暖桶……五花八门，他什么都能做。家中的木制品就更多了，脸盆架、双轮车，我小时候坐的儿童推车，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农闲时，父亲辗转各个村落给人箍桶，赚点闲钱。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父亲回家是我们最高兴的，因为他总会带些小零食回来。现在想来箍桶揽活风餐露宿，一点儿都不比农活清闲，否则也不会落下胃病。

后来社会更开放了，爸爸紧跟时代的脚步开始走南闯北。他带回的许多东西是小山村从没见到过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广州的新鲜荔枝，为了与之前我们所吃的荔枝干区别开来，村里人叫它“活荔枝”。渐渐地，我们家建起了红砖房，自行车、电唱机、电视机、电话等高档物品也陆陆续续添置起来。

尽管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父亲从没停止过忙碌。他当过装卸工、黄包车夫，抽过薯面，贩卖过药材，开过饭店，他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DIY——三间两层砖房……啊，父亲的双手真神奇，若他永远不会老，三百六十五行都会被他做个遍！

（四）

可是岁月没有暂停键，它不停地催促人们往前走。不知不觉中，父亲的鬓角白了，脊背弯了，听力隐约了，步履蹒跚了……父亲的年华被偷走了……

父亲，无论你多么苍老，在我眼中，你就是一座伟岸的山，一把擎天的伞，你永远是那个刚强、勤劳、隐忍、智慧的男人。只求时光老人，你慢些走啊，让我的老父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