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据说,明天是父亲节。父亲去世已经半年多了,想给父亲写点东西也很久了,却迟迟提不起沉重的笔头。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我一直对父亲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当我年届知命,才读懂了父亲,现在想他,却没法与他说话,说两个男人之间该说的话……</p> 父亲年轻时很暴躁。我儿时眼中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暴力倾向非常严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在我的记忆中,他常提着棍棒打得母亲哭,我们姊妹三个就跟着母亲边哭边帮母亲顶门,不让他闯进屋里继续“行凶”。有时候正在吃饭,平白无故地,就一脚将炕桌连同我们几个人的饭碗全送到地上了,而他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昂地摔门扬长而去。母亲和我们姊妹三个战战兢兢,只好悄悄抽噎着将地上的饭收拾到碗里,和着泥土和眼泪鼻涕继续有盐没浆水地吃这顿残羹冷炙。那时候,父亲不仅对母亲很凶,对姐姐和哥哥也很凶。有好几次,他在旁边看姐姐写作业,不知道哪里写得不对了,就连炕桌带姐姐一起抱起隔着房门和台子扔到院子里,不论有多疼,姐姐都不敢哭。也许是因为我太小,挨不了他一巴掌,觉得打我太没意思吧,所以我是姊妹三个里面挨打最少的一个,有时候见他打完人要离家出走,我甚至还可以光着脚丫提着一双小鞋远远地将鞋扔向他的后背,聊以泄愤。时隔多年,当我自己成为一个父亲、肩负一家人的生计的时候,当我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爱人发火、对孩子动粗的时候,父亲当年那副鲁智深大闹山门般的狰狞情景便浮现我的脑际,让我瞬间清醒冷静,避免做出父亲般无厘头的“恶行”,从这点上说,我应该感激父亲,是他演绎在我心底多年的反面典型形象提醒着我、教育着我。 父亲是个有本事的能人。首先,父亲是个木匠。至今,我们生活中常常用到斧子、锯子、矬子、钻子、凿子都是父亲置办的家当。我们家里的炕桌、炕柜、桌子、凳子等一应木质的生活器具基本上都是他的手工活,虽然这些老古董已经或正在退出我们的生活,但有时候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推开阴屲两间房的门窗,我会想起父亲;去地里给牲口割苜蓿,推着那辆木滚子的独轮车,我会想起父亲;上次井里的水泵坏了,摇起那架镶了轴承滑轮的辘轳,我会想起父亲;母亲的坐便器和拐杖是父亲量身做的,我切肉的小案板是父亲精心刨成的……放眼家里的旮旮旯旯,父亲的元素几乎无处不在!我上学那阵子,他还背着家当到处给人做木活儿。木匠和阴阳不一样,阴阳越大带的东西越少,木匠越大带的东西越多,所以,带着那么沉重的铁家伙走庄串户、上山下乡,父亲肯定是吃了不少苦的。正是凭着木匠手艺,父亲不仅蹬了一双擦黑油的皮鞋,还买了“上海”手表和“飞鸽”自行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子里,有了这几件奢侈品父亲,一时风头无两。其次,父亲是个老戏迷。农业社的时候村里攒班子唱社火,他是社火头,文场面拉胡胡有几个人还能凑合,武场面没人打下手,于是他研制了一个鼓架子,将锣、镲都装上机关,手上敲鼓点,脚下踏锣镲,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这件古董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挂在墙上,用的时候拉开就行。结果,1986年搬家的时候,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现在想来真是太对不起老父亲的专利了。包产到户以后,父亲召集了一个唱牛皮灯影的戏班子,六个人,一个唱匠,一个鼓匠,两个拉胡胡的,两个武场面敲锣打镲的,还有一个吹笛子的,六个老汉一台戏,下秦安、上甘谷,东挡西杀、南征北战,足足唱了十年。为了这个戏班子,父亲是下了血本的,他买了六张牛皮,花了三个月时间精雕细刻了一箱子牛皮娃娃。从泡皮、刻画、精雕、着色、上漆、串身子,全是细活儿。多年后,父亲一直念叨他的颈椎有问题,就是制作牛皮娃娃时落下的病根。为了这个戏班子,他基本上将文武场面的家当置办齐全了,可叹又“可恨”的是,十多年前,他偷着我们弟兄俩将那些家当几乎变卖光了,只剩下一把三弦、一把二胡、一把他自制的唢呐和一架简易扬琴。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挂在墙上的三弦、二胡和唢呐,我却一样都不会,为此,我曾不止一次抱怨过父亲,为什么当初不逼着我学会哪怕其中一种也好。 父亲有点虚荣得可恨。为了唱他的牛皮灯影戏,为了他顿顿桌上桌下被人称为“孙师傅”的荣耀,他将二十多亩地一股脑丢给了半大脚的母亲,让才上二年级的哥哥辍学回家,和母亲一老一少驮起了家庭的重担。哥哥连粪斗都抱不起来,提着一个竹筐铺粪,整天背着老红日头跟着母亲一起丈量着地头的长短。多年以后说起这些情景,他丝毫没有为自己当年的“抉择”忏悔。看着母亲老来多病、哥哥考驾照连科目一都过不了的后遗症,说实话,我有点恨父亲。然而,现在,逝者已矣,我只能将这种碎碎念深埋心底,让它发酵、膨胀,然后爆发、消散。父亲爱在人前卖弄自己的儿孙。我补习了两年不过考了个庆阳师专,在学校里工作踏实一步步走来,最后进了教育局工作,他逢人就夸我如何如何为他长脸。他去世后,教育系统很多同事好友不辞山高路远前来吊唁,我在感动感激之余,心想,要是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有眼看见这盛大的光景,又该如何向人炫耀?现在回想起来,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敢于在那个年代破天荒地追求时尚和新潮,一辈子追求过得潇洒、闲适,也无可厚非,也无所谓虚荣不虚荣的。并且,作为一个农民,一个没进过一天学校却自己为自己成功扫盲的男人,父亲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一生没进过一天学校,为人父母,一辈子不就将一切念想寄托在儿女们身上吗?如今,我有一碗饭吃,并且还混得人模狗样,他老人家应该能含笑九泉了吧?至少从目前看,他的儿子是强过我的儿子的。我总是想着我的儿子他的孙子能够好好学习,好有出息。从这个层面上讲,我原谅他的没有担当和虚荣了! 父亲的卫生意识很差。这也许是农村老汉们的通病,但父亲尤甚。为了让他养成刷牙的习惯,我和爱人没少给他做工作,甚至手把手地教他,但转过脸,他每次挤出一点点牙膏,随便捣鼓几下,连口腔都没照顾到就结束了。洗脸的时候更是让人受不了,以前吃水紧张的时候,他每次洗脸只是噙一口水,就把手脸都洗了,手背常常是干的。父亲的身油大,衣服洗得又不够勤快,他睡过的那坨炕、他穿过的衣服总是油沉沉地。这几年,家里房子翻修了,铺了地板砖,卫生更成了门面活。但父亲还是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邋遢,给牲口添回草,收拾个牲口圈,进门来也不知道把脚底的牛粪收拾干净,趿拉着那双脏得没了眉眼的布鞋就进了屋,身上的草屑灰尘也不管,直接往炕上一躺……他个人卫生习惯的马马虎虎,最大的恶果是也带坏了他的儿女们,多年来,我的卫生习惯总是很不好。但是,父亲对这一点总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说别的,就拿牙来说,过了七十岁,他的牙依旧是无敌的表现,吃鸡肉甚至连骨头都不吐,“咔嚓嚓”全能嚼烂下咽,而且还不忘边嚼边卖弄:“看我不刷牙,牙还是这么好,有些人刷牙刷得凶很,咋成了个光板板?”你虽然“恨”得牙痒痒,还真没办法治他! 数落了这么多父亲的不是和羞人的硬伤,但阴阳两隔半年来,我感受最深刻的,还是“子欲养,亲不待,是人间最痛!心里念,不能见,是人间最苦!”说到这里,是得总结一下了:爸,你吹拉弹唱样样都会,我没继承下来;你心灵手巧,做啥像啥,我没继承下来;你年轻时暴躁,我继承下来了,常对着自己的孩子大呼小叫;你惜钱如命,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用,我继承下来了,跟我深交的人都说我“小气”;你爱在人前“卖派”你的儿女多有出息的毛病我也继承了,爱人常骂我屁大点功劳也要发个朋友圈……<br>爸,你知道吗?你走得太匆忙,供桌上甚至连你的一张遗像都没有。你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妈说她想你,想你了就想看看你,却又看不到。于是我从旧相片里想找一张做成你的遗像,我才发现,到处是我们的照片,却很难找到一张像样的好完成我妈的心愿。我只好处理了一张你和我妈、我姐的合影,放在桌子上,却发现无论我走到屋子的哪个角落,你都在盯着我看。爸,难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今晚给我托梦,好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