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貌仍犹在 ，慈爱永世存

极光

父亲逝世20周年纪念

　　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一个洁白寂静的世界，北京下了一夜的雪。20年前的今天，也是一个刚刚飘过雪的日子，我的父亲——视女儿为无上珍宝的最最疼爱我的父亲，随着雪花飘走了，像雪一样融化在天地之间。从此我的生活中再无父亲，再也见不到那挺拔的身姿和慈祥的笑容，父女相见永远是在梦中。

　　不能原谅自己少不更事时曾让父亲十分伤心。初中三年级北京卫戍区来校招收小女兵，在那个被闪闪的红星照亮心灵的岁月，能够穿上军装是一件多么令人神往和幸福的事情。当我填写表格时，除了要面对那扎心的地主出身时，还需要填写祖辈的房产，问及父亲，父亲说你不用填了，我们就不做这个梦了吧。可我不谙世事、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密云二中的团委副书记，是学生当中的最高“领袖”，小兵名额志在必得。没有办法，父亲沉吟半晌，告诉我房产四十多所，田地三百多亩，顿时五雷轰顶，我一下瘫坐在地上，随即大声哭喊，“别人都是房屋一间、地无一垄或者是几间草棚，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多地？！为什么要那么多房子？！我恨地主！”一句句谴责恶毒的话语，从一向听话乖巧性格温顺的我嘴中喷出，如一枚枚毒针射向父亲内心。父亲听完我的嚎叫，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我无法选择出身，这一点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一直听党的话，努力工作，历次运动能够安然度过，使这个家庭平安，从这点说，我对得起子女，对得起你。”说完已是泪水纵横，泪珠在他清癯的脸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一片……，那一年我15岁。

　　1982年5月，在安徽上大学的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长长的来信，这是父亲写给我几十封信当中特殊的一封信，信中写道：“吾儿小青：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爸爸终于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昨夜整夜未眠，辗转反侧，回忆往事……”随着父亲长长的一封信，父亲的经历在我脑海中如过电影般一一闪现。

1949年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夜晚，父亲踩着四叔的肩膀翻越了地主大院的高高院墙（不久四叔也择机逃离了家庭），逃离了封建家庭，逃离了包办的婚姻，参加了革命的队伍。经过一年革命大学的学习，1950年分配到密云教育系统工作。1952年在一次宻云三区全体教师会议上，父亲被一位梳着长长的辫子、文静秀美的女教师吸引，第二年他们结婚了，当年我的母亲只有18岁。以后父母相伴47年风雨人生，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人。

　　父亲25岁时成为宻云三区民办学校的校长，1957年被抽调到新组建単位密云体委；1962年，父亲又参加到密云水库后期调节池的建设当中，以后20年父亲便与水库建设结下了不解之缘。宻云沙场水库、半城子水库，遥桥峪水库的各种建设材料，从各种大型的工程设备到钢筋水泥木材，通过父亲带领下的后勤采购源源不断的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集到工地，用劳动者的双手建成了一个个宏伟的大坝，密云水利史上有父亲浓重的一笔。

　　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是出差，“我从童年的方向，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我羡慕父亲随身携带的那只黑皮包，黑皮包里装着熊猫图案杯套的玻璃杯、一个能当梳子用的肥皂盒、牙具、毛巾，它们能够常年的陪在父亲身边，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有时还坐飞机。常听父亲的口头禅是“活着干死了算”，四十岁时曾累倒在工作岗位上住进了医院。30年的努力工作和奋斗，终于得到了组织的承认，跨进了党的大门，父亲当然是天大的喜悦！在这封信里，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理解了我15岁那年父亲伤心的泪水有多沉重，那一年我21岁。

父亲用自身的言行影响着儿女。我上大学时由于食堂馒头时常爬过苍蝇就养成了扒掉馒头皮的习惯，假期在家中吃饭依然惯性沿续，前几次父母告诫我要珍惜粮食，可我有一天还是下意识的将馒头皮扔在了桌上，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把扔掉的馒头皮一把放进了嘴里……以后我再也没有浪费过任何粮食。父亲一生严格自律，在二十几年的采购生涯中，钢筋水泥木材是国家紧缺物资，父亲从未谋过私利。有些人为了得到这些紧缺物资，给予父亲种种好处，都被父亲婉言相拒。三哥的婚礼后，父亲在礼品高压锅中发现厚厚一摞人民币，第二天马上将人民币如数送还。父亲严格自律的品质深深影响了儿女们。大哥36岁时，已任密云县公路局局长，担任密古路北京市重点工程总指挥，数额巨大的工程款项修建了一条高标准、高质量的公路，自己从未从中牟利，大哥说：“父亲说的对，不谋私利不贪公财，晚上睡觉踏实！”每当父亲乘车从北京到密云即将进入密云分界线的时候，总要闭上眼睛，体会大家所说的合眼就能感知进入密云境内的美妙情景，因为驶过分界线的瞬间车内仿佛从噪声世界进入到了无声世界，对此父亲很自豪也很欣慰。（我在车中也体会过多次呢）

　　父亲总是温文尔雅，礼貌待人，甚至是委屈自己，温暖他人。常年出差总是自掏腰包请司机吃午饭，时常因为透支家庭财政回到家里无法“交差”，毕竟父亲一个月56元的工资是家中六口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父亲的心肠柔软慈悲，下雨时就会想到他常给送饭的拾荒老人怎样度过这风雨之夜？过年了父亲带上我去给孤身一人的钱大爷去包饺子。对待客人尤其是家中农村贫困亲戚永远是握手微笑相迎、挥手再见远送，既使父亲动完直肠手术麻醉昏迷期间，仍然是不停地招手、挥手，依然是谦谦君子风度，口中喃喃的说着“您来了，请坐”、“最近都好吧？”深入其骨髓的温暖问候话语，令守候在他身旁等候他苏醒过来的我动容和肃然起敬。

父亲被确诊直肠癌中晚期，正是父亲66岁的生日，“病雷滚进夜的医院，砸响了你的门”。

　　在我的心中父亲永远不会老，他的腰板总是那样直、精力总是样充沛，他陪我坐绿皮火车，慢吞吞的20几个小时的颠簸到达安徽淮北上大学，从此四年的寒暑假开学，都是父亲早晨骑车将我送到密云火车站，然后陪我转车坐到北京，晚上六点半目送我乘坐南去的列车开动。尤其忘不了大四的寒假开学，雪后的北京格外寒冷，父亲车后带着我，车把上、身上放了三个包，迎着呼啸的狂风向北方的火车站奋力蹬车，我跳下自行车跟在父亲身后小跑，父亲停下车极力劝我上车，一路上父女两个上车下车争执多次，父亲看到了女儿脸上的泪花，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的清涕不停流下……。我大学毕业后他又多次辛苦奔波在密云和房山之间，只为了周末只有女儿一人在山中的煤矿子弟学校不会孤单，只为点上炉火给女儿做上两顿可口的饭菜。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幸福安静的生活，父亲有病这一刻起，伴随着生日快乐的祝福，我忽然感到了来日也许并不方长，这样的生日父亲还能再过几次？一直照顾我的父亲，需要我去照顾和疼爱他了，从此风里雨里，亲爱的父亲，女儿将为您遮风挡雨，那年我35岁。

　　在与病魔抗争的四年时间里，父亲始终直面人生，积极乐观，锻炼身体，从不沮丧，从不颓废，从不抱怨，永远面带微笑。

　　1999年的中秋节，在月亮最大最圆的日子，迎来了父亲的70大寿，已经癌细胞骨转移、终日疼痛相伴的父亲依然是以微笑与全家人欢度了这个月圆之夜，以后的月亮，再也没有那夜的那样圆。

　　生日过后半个月，父亲第四次住进了医院。“一代伟人列宁只活了54岁，文坛巨匠鲁迅享年也只有55岁，人生70古来稀，我已经活到了70岁，很知足了”，这是父亲常常宽慰我们同吋说服自己的话语。多日的输液点滴，父亲的双手、手臂、脚踝布满了针眼，找合适的血管扎针越来越困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护士，竟然连扎五针都没有找到血管，护士哭了，父亲微笑着幽默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只是被蚊子多叮了几下。”父亲就是这样，以乐观的心态，顽强的毅力与病魔做着斗争，打破了98年放疗时医生给他下的“最多生存半年”的断言，与我们跨进了世纪更迭的大门。意识到自己来日不多，父亲用颤抖的手为我们留下遗言也是他一生真实的写照：

爱党敬业，无私奉献，

待人以诚，行事以义，

严于律己，屈己从人，

和气团结，其乐无穷，

望我儿孙，效仿而行。

经历一个个被疼痛折磨的不眠之夜，像一盏烧尽了所有燃料的灯，元月七日下午五时父亲带着对亲人的无限眷恋，对美好生活的依依不舍、在女儿的怀中结束了一生奔波的脚步，熄灭了一直引领我前行的生命之灯。

从此生死两茫茫，阴阳隔，两相望，

魂断千里，无处话衷肠，

声声唤父无相应，悲满腹，泪双行。

以前女儿永远是父亲口中的诗，从此以后父亲只能成为女儿黑夜的梦！那年我39岁。

　　今夜父亲不曾来入我梦，确切地说已经很久未能与父亲在梦中相见了。父亲走的前几年里，我时时地梦到父亲，还是疾病缠身，行走困难，梦中我总是在搀扶他，这样的梦境，使我白天也忧心忡忡……最后一次的梦境，确是十分美丽，父亲完全没有病痛，一件白衬衫映照着父亲容光焕发，步伐矫健的父亲带着我走在上山的路上，山有一定坡度但不是很陡，我随父亲沿左方小路推开一扇栅栏继续上行，到达山顶往山下望去，原来是一处三山环绕的港湾，初看水面平静祥和，随后水面翻腾，水花四溅，一艘巨大的椭圆状巨船从水中腾空而起，船两侧向外同时几十柱水流喷泉般喷出，伴随美丽的水柱、水花，船上岛上突地冒出千万朵鲜花，这便是与父亲梦中相见最美丽的梦境，以后父亲很少来过……

　　亲爱的父亲，您一定是怜悯女儿对您的思念之心吧，您一定不忍让女儿带着对您疾病的记忆受其折磨吧，您一定是让女儿夜晚可以安然入睡吧，您一定是让女儿记住您的笑容、希望生活中鲜花盛开吧，如同您在生命的最后一夜，感知生命终点即将来到，您体内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您将与亲人永远的告别，您忍受着身体巨大痛苦，面对陪伴在身边的女儿，几乎没有说话的气力，您却总以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面对女儿的泪眼婆娑，您就是要留给女儿一个微笑的记忆吧，笑貌仍犹在，慈爱永世存！亲爱的父亲，我将做您的乖女儿，想念您不再流泪，可这样说的时候，眼泪仍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的流啊！“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亲爱的父亲，是不是来生您还要我当您的女儿，将我驮到背上满床快乐的转圈圈？用硬硬的胡子扎我嫩嫩的小脸，清晨户外健身回来用冰凉的手摸我滚烫的脚丫，引我哇哇大叫，吃美食时总要与女儿分享并加上一句，“这是爸爸赐给你的”

　　亲爱的父亲，您离开我们20年了，20年中，我也走过父亲曾走过的山山水水，追寻父亲的足迹，寻找父亲的气息，可是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哪里还有父亲的笑容？处处寻父父不在，时时念亲亲在心。黄浦江畔的渔火，我知道有一盏是父亲为我而明；千里江陵轻舟过山万重，父亲一定是在白帝城的的彩云上挥手相送；云南石林中一定有父亲伫立等待女儿的身影；巨大瀑布飞溅的水花，是父亲见到女儿欢快的歌声；草原夜晚的点点繁星，最亮的那颗就是父亲注视我的眼睛……每每此时，亲爱的父亲啊，您便与我同在！

于2020年元月7日父亲逝世20周年

后记

父亲节即将来临，驱车专程追寻了父亲修建沙厂水库、半城子水库和遥桥峪水库的足迹，以特殊的方式怀念父亲。

来到沙厂水库，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对着高山喊：爸爸我来了！

滴答雨声是我对父亲的倾诉。即将离开沙场水库，一直阴云满布的天幕突然拉开神秘的一道缝隙，现出海市蜃楼般的景色。

历时六年修建的遥桥峪水库

紧邻遥桥峪水库下游河道上一轮美丽的彩虹。

半城子水库

燕山寻里三水库，空山水静流。凭栏远眺，千古青山，碧水悠悠。问鼎金湖，遥桥古堡，英灵何处？今生几度，彩云端头，笑傲山丘。

202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