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涂涂

　　我赶到的时候，奶奶脸上盖着黄纸，她已经走了。

我跪在旁边，伸手进被子摸了摸她的手，手半伸开，尚有余温，像在回应我。她是想抓我的手吗？就像每次我去看她一样？儿孙满堂，走的时候却一个人夜里悄悄的走了。我心里酸的胀痛，很想拿开黄纸看看她的表情。

昨天晚上我还拉着她的手问她：“奶，你害怕吗？”

她平静的说：“不怕，有你爷接着我呢。”

“你想和爷爷合葬吗？”她没作声，闭上了眼睛。

“我爷对你好吗？”

“好，咋不好呢。”

不管到哪里去，想想还有人在等着自己，终归还是安慰的。我想，奶奶已经做好准备了。

晚上她要到外间去，我把她抱到了外间的床，她似乎安心了一点。我点了两只蚊香，她看见了说：

“别点恁多，还得买。”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说：“没事，我买。”

“别点恁早，天不亮都着完了。”

“蚊子都熏死了，着完也不要紧的。”

村里离她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可是天亮我赶到的时候，看见她的脸上盖着黄纸。墙角，那只蚊香还有最后一点没燃完。

做后事的人来了，拿出寿衣问：“谁给老人换衣服？”大家犹疑了一下，我说：“我来吧。”我和两个姑姑掀开了她的被子。她已经皮包骨了，每个关节特别的大而突兀。肋骨高高的隆起。我拿酒精给她洗脚，只有脚看起来正常，那是肿的。可是似乎我触碰过的地方都变软了一些，都有了余温。

我看见了她的脸。眼睛微张，嘴巴微合，似嗔似喜。这是我的奶奶啊，是我生命的出处。一生坎坷，一生顺从，极少抱怨，来什么接什么，夹缝里求生存，活到86岁，儿孙满堂。

奶奶话少，过去的故事，我不问，她不说。我问了，她也是简短几句。我记得她说自己两岁的时候，日本人进村，全家都逃走躲起来，她妈抱着哥哥也躲起来，留她一个人在家。日本鬼子走了之后，她母亲回来看见她在床上坐着，还在那笑呢。这是她母亲讲给她的，她说给我的时候，似乎有点骄傲，觉得自己表现挺好的。

她的母亲，我的老太，据说年轻的时候漂亮，虽然嫁了人有两个孩子，却被土匪看上，抢了回去。奶奶姓陈，土匪姓杨，抢了女人，把两个孩子也抢回去一并养大了，我想这杨姓人家未免有趣。

“抢你们去，对你们好吗？”我问。

“他喜欢我些，我去的时候小，我哥大了，不亲，他不喜欢。”奶奶平静的说。

“我老太去了没生吗？”

“生了几个，都没成。只有一个妹妹，18岁的时候，长白喉，到街上去治，人家把她喉咙割开，割错了，也死了。”

奶奶如此平静的诉说，我却觉得惊悚。

“找人家事了吗？就白死了？”

“咋找人家事呢？找事有啥用。算了。”

18岁她奉父母之命嫁人，不知何故，一直分居，直到两年后，嫁给我的爷爷。爷爷之前的妻子，生了大姑去世了。嫁给爷爷后，生了五个孩子。他们算是二婚，这里的习俗，二婚一般是不合葬的。所以我问奶奶想不想合葬，她不做声，当然，她是想的。

我们把奶奶抬进冰棺，她似乎特别的轻。躺在那里，我有种错觉，总觉得她的胸脯在一起一伏。

也算喜丧了，来客吃吃喝喝，开开玩笑，倒是热闹。我坐在她旁边想，奶奶一生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做过主角。结婚的时候是二婚，过世了似乎也只是为儿孙们提供了一次相聚的机会，依然不像是主角。在命运面前，她似乎从来没有不平，也没有不服，反正活着就好。现在，死了也没什么不好。都挺好。

我为她不平。就像活着的时候，我为她争取，过世了，我依然为她不平。我想指责大家对她不够好。可是我知道，不平，也只是我的不平，不是她的，她是满足的。就像那些在她的灵前痛哭的人，哭的，也大多是自己的心事吧。我们还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够哭的像现在那么坦然，那么理所当然，那么痛快呢？那些软弱、那些艰难、那些坎坷，那些说不出的委屈，统统的，都哭给躺着的那个人吧。也许只有这一刻，陪伴才是真实的。

奶奶没有为自己不平，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纵使生活总是有各种缺陷，苦难，可是，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已竭尽全力了吧。我们都拼尽全力，才活成现在这个样子，谁是容易的，谁又是全能的？这样子已经是最好，除了坦然，又何须指责，何须愧疚呢？也许，随波逐流，才是生命最好的状态。毕竟，爷爷辈，都说奶奶最傻，她却最长寿。

早上出棺的时候，我跟随进了我们家的祖坟。小时候扫墓，我妈是不允许我去的，女孩子不可以去。嫁了人更是没资格回家扫墓。这次跟随奶奶回来看看爷爷。爷爷活着的时候是我儿时最好的时光，他最后生病了，据说把奶奶给他炖的鸡蛋给我吃。我只记得他是络腮胡子，总是用胡子扎我脸的感觉，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我看见他们紧紧挨着爷爷的墓挖开了，那是奶奶的位置。奶奶这一生，似乎都不敢说出过自己的心愿，总是听从别人的安排，连最后想和爷爷葬在一起，都没有真正说出口。这一次，他们终于为奶奶做了一回主，随了奶奶的心愿，合葬了。

活了86岁，种种不完满的尽头，是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