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

乡峡

　　不知不觉，李姐到我家来了两个多年头了。李姐爱笑，能说。虽然她的口音有些至今我还听不大懂，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那一个。

      2017年年末，患帕金森综合症病程多年的父亲在家中不慎摔倒，致腰椎粉碎性骨折。住院期间，因多种原因又引发严重幻觉。李姐正是在我最焦头烂额之际，经单位物业的一位姐姐介绍而来。

       李姐从事过多种工作。搞过卫生，做过保姆，也有着丰富的护理经验。她很细心，不嫌脏，对父亲的病情和精神状态都十分关注。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人。父亲快出院时，我向她提出请她到家里帮忙的请求。考虑到父亲每月的药费高昂，家里开支大，我开出的薪酬并不是很高。但李姐略一思索也便答应了。经朋友联系，她在我所住的小区找了一个拖垃圾的活，这样便能多一份收入。

      “我那里每天只要一个多小时！”生怕我不答应，李姐特意强调说。但我已经很感激她答应我的邀约，因为以父亲的身体状况，家里不请人是不行了。我要上班，女儿要上学，我们走了，父亲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让人不放心。

      父亲出院后，回到熟悉的环境，加上药物的影响，精神状态慢慢好起来。奥氮平吃了两个月后也就不再吃了。只是帕金森症越发严重，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剃头，刮须，剪指甲，做按摩，洗脚，渐渐都只能让我代劳。只有两件事坚决不肯。一是一定要自己吃饭，二是不肯让我帮他洗澡。

     不让我洗，但李姐可以。李姐正是在帮他洗澡的过程中，发现因为常年没能清洗干净，父亲的股缝沟已经有些发炎溃烂。好在发现的及时，加上李姐的精心护理，溃烂的地方很快就好了。

      父亲常年便秘，有时要用开塞露。而且常常会因为粑粑太硬把马桶堵上，弄的满地脏水。家里马桶也因此用坏了两个。每次出现这些状况，李姐都当仁不让冲在前面。即使我已经在那里忙乎，她也总是说我来我来。

　　帕金森病人不能吃辣，要吃软烂的食物，否则不是被呛到就是被噎到。呛到了鼻涕眼泪直飞，咳得心脏都仿佛跳要出来。噎到了则更吓人。有一次被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牛肉噎到，两眼一翻就倒到地上去了。可惜李姐做的一手好饭菜，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每天都想办法把食物尽量做得清淡软和些。而她又爱吃辣，只能常年自备辣椒酱。

    父亲的病情在去年时最严重。最明显的是一日三餐，餐餐都是煎熬。因为舌头抖得太厉害了，不听使唤，常常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没法咽下去。每次吃饭，我和李姐守在边上，要守一两个小时。米饭吃不下便加点汤，放锅里捣成稀饭，稀饭也吃不下，便下面条，面条吃不下，便泡糊糊。我是当女儿的，自然揪心。但李姐每次也守着，让她去休息都不肯。一定要父亲好歹吃下一点东西才放心。

    护理父亲久了，李姐积累了不少心得。比如小菜一定要放水煮久一点，比如父亲吃饭的第一口很重要，第一口顺了后面就没多大问题了。我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果然如此。

     父亲吃饭的问题一度深深困扰着我，最痛苦时甚至考虑是否鼻饲。后来经教授调整了处方，加大了药量，渐渐有所好转。只要不是太硬的食物都能吃了，辣椒也能吃一点了，李姐终于可以大显身手，我觉得她炒的菜真是太好吃了。

     随着父亲身体逐渐恢复，李姐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接了不少活，除了拖垃圾，还要给小区扫地，有一段时间还经常和别人去洗车，晚上八点出门，要到凌晨三四点才回来，一个晚上挣一百五十元。没事的时候就捡废纸盒，有时也到别人家里临时帮忙做点事。我常劝她悠着点，身体是自己的，累垮了可划不来。道理李姐也知道，可她就是做不到。总想着趁现在身体还好，能多挣点就多挣点。

    李姐命苦，而性格要强。四十岁不到，丈夫就因病早早走了。在世的时候，因身体不好，家里也主要靠她撑着。两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女儿六七岁的时候，被大风吹倒的树枝砸伤了头，人事不省，躺在床上足足三个月后才能开口说话，自此后落下半边残疾。好在嫁的老公比较体贴，加上早早生了儿子，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儿子成亲过彩礼，办酒，盖房，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借的账全都自己一个人背着，慢慢还。媳妇三天两头打电话来讲儿子的不是，怀了宝宝自己不声不响就去打掉了，说儿子爱打牌，说儿子不体贴，说儿子花钱没节制，闹着要离婚，可两个人至今还没打结婚证，这些都让李姐伤透了心，也操碎了心。她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大多都用来帮衬子女了。我常劝她自己手里要留一点儿，万一有个三病两痛的怎么办！道理李姐也都知道，可她还是做不到。

    李姐手松。虽然她勤快，舍得下苦力，也算挣得不少了，可手里并没有留下几个钱。每次回乡下老家，娘老子那里要买东西去看一下，兄弟妯娌那里要去看一下，如果逢年过节，每个长辈家里都要去打个转，送一个红包孝敬一下。队上哪个家里红白喜事，哪个熟人生病住院，她也全都不落下。尽管她自己经济条件并不好，但她总是怜惜那些比她更困难的人。这样一来，钱便如流水一样花掉了。她待人大方，别人对她自然也好。每次从乡里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米呀，菜呀，鸡呀，蛋呀，有时足足有几十斤！这些东西哪去了呢，一部分给物业的同乡送去了，其他的则全进了我和父亲的肚子里。刚开始我挺不好意思，要给她钱，李姐坚决不要，后来我脸皮厚了，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

    李姐很能干，会做许多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年清明前她要回去摘茶炒茶，重阳前后则一定要回去酿重阳酒，一次要酿几百斤。她做的霉豆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她还在小区里种了菜，有葱，紫苏，辣椒，我问她种在哪里，她笑而不答。我在小区散步时每次都把眼睛张的大大的，可愣是没找到她种菜的秘密基地。

      李姐爱喝酒。喝的自然是她自己酿的米酒，有时则是啤酒。累了一天后，坐下来喝杯冰啤酒是她觉得最惬意的事。她酿的那几百斤酒，大多送给同样爱喝酒的同乡了，真正留给自己喝的并不多。和大家一起分享似乎是李姐的快乐之源。好东西她从来没有只自己藏起来享受的。别人送她一只卤鸭，一碗嗦螺，她都要拿回家来和我们一块吃。家里有时会麻烦物业的维修师傅来处理一下水电方面的问题，没招待的烟了，我要去超市买，她一把拉住我，去买烟干啥呢，我倒杯酒给他喝就行了。这招果然管用，偏那位师傅也是个好酒的。

      李姐的记性不好。家里的钥匙，自己的手机不知丢了多少次了。有次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钥匙，想了想打电话问她，果然是被她错拿了。有几次她在外面走，却怎么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后怕。但我叮嘱过她的事，她都记得很牢。每次有快递包裹，她总是自告奋勇说我去帮你拿。有时她晚上在外面做事很晚了，到家后才想起包裹没拿的，不管再累再晚她都要下楼一趟，把答应过我的包裹从快递柜取回来。而且她牢牢记得我老公爱吃什么，女儿爱吃什么。每次老公回来，准会炒一盘他的最爱。这道菜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是把鸡蛋拌在红薯粉里，搅匀后放锅里摊成薄饼，然后切成条状，加辣椒放姜蒜炒了吃，非常香。

      李姐爱美，和全天下女人一样喜欢买衣服。父亲有一次和我说，李姐来我们家两年，都买了一屋子衣服了！她买的衣服不是很贵，但都挺适合她的，我觉得还蛮好看。她的朋友多，经常会有聚会，吃饭，唱歌，宵夜，逛街，有时还会邀着一起去附近的风景区游玩。老公常常取笑我:看，连李姐都比你过得潇洒多了！在忙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后，对自己好点，偶尔享受一下，放松一下，这种热爱生活的态度确实值得我好好学习。因为爱自己，才能爱他人嘛。

　　我因为有过独自住院的经历，对一些心绪的感受就特别深一些。每次有朋友住院，我总是请李姐帮我做几个菜，我好带到医院去，让病痛中的友人能够体会到一丝温暖，知道自己被惦念，不孤独。但这也无形中给李姐增添了额外的工作量。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致谢，可她却总是笑笑说，这没什么，不麻烦。我相信她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因为，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不起眼，却努力发着光，发着热，像星星一样，照亮自己，也照亮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