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摄影:翔鹰</p> <p> 父亲,远去的咳嗽声</p><p><br></p><p> 少不更事时,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咳嗽声:宏亮、剧烈、连续,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因此,父亲的咳声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我和弟妹们确定他的位置的最佳信号源。每每我们要干一些不想让父亲知道的事情,便通过定位父亲的咳嗽,来规避他的管教,从而减少了许多被呵责的情况。比如我常常喜欢将父亲的扑克牌偷出,约几个小伙伴一起打,这个事是不宜让父亲知道的,所以打牌时,就要特别留意父亲的咳嗽了。</p><p><br></p><p> 再比如,我喜欢在夜间作业后看看小说。而那时候,许多名著都被冠以毒草的身份,学校和家长是反对学生看小说的。我记得有一本《兰花梦传奇》就给父亲没收了。好在我和二弟俩人住在靠街的一间小屋,而父母和其他弟妹住在相隔较远的房间。</p><p><br></p><p> 父亲有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都要到街上去走走,或是看看篮球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县城的球场,晚上会经常组织球赛,参赛队伍为县里各个单位。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县里的商业队和电厂队是佼佼者,大多数的冠军争夺战都是在它们之间展开的。父亲年轻时也打过篮球,故对球赛特别喜欢。若是没有球看,父亲便会找朋友聊聊天,然后再回家睡觉。对于他的这种爱好习惯,我早已了然于心。</p> <p> 于是,每晚等父亲上街后,我作业也基本做完,便在小油灯下开始小说的阅读。估摸着父亲快要回家的时段,则竖起耳朵,留意门口街面上的声响,只要一听到那种熟悉的咳声,便赶紧将油灯吹灭,假装已经睡着。等父亲穿过小屋走向远处他自己的房间,再将油灯点亮,畅游在我的小说中。也正是因为半夜读小说,容易导致第二天上午在学校上课犯困。记得一次竟在上午的考试中睡着了,还好卷子对我而言还算简单,没费多少时间就完成。至今还是当年老同学口中的闲话。</p><p><br></p><p> 父亲的咳嗽是当兵退伍后留下的后遗症。当年,作为铁道兵的一员,父亲和数万名战友一起,奋战在鹰厦铁路(江西鹰潭到福建厦门)的建设工地上。</p><p><br></p><p> 福建时乃对台前线,鹰厦铁路是个战略通道。当时的修筑条件是非常困难的。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还有一句就是闽道更比蜀道难。可面对恶劣的施工环境,铁道兵战士却只能采用几乎全手工的作业方式来完成。他们将青春献给了这条铁路,甚至不少忠魂埋骨在这片山水之间。</p> <p> 我曾听父亲讲过一个故事,一次他和一个战友一起抬着一根大木头,正走在山路上,突然山上就滚下一个石头,准准的砸在他身前战友的头上,当场就牺牲了。而父亲由于个子高,抬在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算是捡回来一条命。</p><p><br></p><p> 父亲是个风钻手,和许多其他战友一样,靠着一片薄薄的口罩,便与粉尘展开了赤身肉搏。于是乎,山洞通了,隧道好了,火车通车了。而他们的肺,却彻底被尘埃打败占领了。从此后,咳嗽便逐渐成为他们的烙印,呼吸困难成为家常便饭。他们的大半辈子,在矽肺病的折磨下,痛苦不堪。走路吃力,不能干重活,每逢天气变化,就透不过气来,冬天特别怕冷。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愈发严重。时至今日尚无有效药物可以治疗尘肺病。</p><p><br></p><p> 清楚的记得,有几次,在寒冷的冬夜,父亲病犯,无法呼吸,异常难受。我和二弟用手拉车送父亲去医院。半夜的街道,凄冷幽静,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和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吱呀声,敲打着我们的心头,焦急的心绪伴着使劲的拉车,寒冷的夜晚亦已满头大汗。</p> <p>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弟弟们较早的介入家庭劳动,以尽可能的减少一些父母的负担。记得第一次跟随表哥到六七公里外的山上砍柴时,我十一虚岁,二弟九虚岁。成果是我扛着一根十五斤的枯枝回家,弟扛一根十二斤。</p><p><br></p><p> 时间来到一九八四年,时任国家副主席,当年的铁道兵司令员王震,觉得有必要对建国初期,对国家建设贡献巨大的广大铁道兵有个交代。于是在他的主持下,国家出台了一项政策,对健在的铁道兵进行一次尘肺病的筛查,凡符合规定的,按残废军人待遇予以解决。父亲经查后,定为三等伤残,后随着病情的加重,最后是二等甲级。</p><p><br></p><p> 于是,从一九八五年下半年开始,每年有三到五个月的时间,父亲都可以到福州的省职业病医院进行治疗休养,费用全部由财政负担。从那之后,笑容便常常挂在父亲的脸上。</p> <p> 八五年,和父亲一起第一次入住省职业病医院的病友,全省共有一百五十多名,到了九十年代初,就只剩下大几十人;两千年左右,我陪父亲在医院聊天时,问及此事,父亲说病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大概只剩最后十个不到。大约从零二零三年开始,每年到职业病院的就只剩下我父亲一人了。二十年的医患关系,院里的医生护士及其他工作人员和父亲都成了朋友。并且父亲的健在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惊叹不已,认为父亲是个奇迹:两片肺已近乎板结了,还能从容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p> <p> 父亲能够和尘肺病斗争多年而不落败,主要得益于他的乐观心态和豁达开朗的性格。在我们的心目中,父亲从来就是正气凛然、豪侠仗义,心直口快,充满正能量的一个人,且又好交朋友,乐于助人。因此,他总是能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和挑战。再加上他除了尘肺外,身体的其它部位都非常健康。因此,具备了与病痛斗争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力量。</p><p><br></p><p> 直到二零一二年清明节后,八十周岁的父亲又再一次躺在病床上,这次,他拉着我的手说:生活很美好,他还想再多活几年;可是,不行了,他感觉坚持不住了,因为浑身的阳气都已经散去。终于,他还是斗不过尘埃。在一二年五月二日,父亲在基本完成自己的人生愿望的基础上,在经过半个多月的剧烈咳嗽后,在我的怀抱里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安祥地去往了天国。</p><p><br></p><p> 光阴荏苒,八年的时间转瞬即逝。那种熟悉的咳嗽声,只有在梦乡里才能偶尔听到,但它已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坎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