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台 子 姑 娘

张春霖

题记：三台子四大怪；

三台子姑娘不对外；

刮风下雨赶礼拜；

男人洗衣服女人晒；

生个孩子婆婆带！

一

三台子人，管北陵叫后花园。

从打清明开始，五一、六一、七一、八一，直到十一，成群结队的人们，打着红旗、扯起横幅，在铺满柔软松针的草地上，吸吮着原始草木的芬芳，唱歌、跳舞、开会、联欢。

孩子们就更不稀外了，姥家炕梢一样，登堂入室，穿鞋上炕，跟头把式，随便耍拉。书包里抖搂出课本，跟鲁迅的百草园对号入座，八九不离十，就是太大、太逛荡了，而且林深叶茂，枝缠树绕，仨俩人不敢往里深探，怕走丢了。

盛夏傍晚，暑湿、天热，心烦、气躁，何以解忧？唯有北陵。大美约小兰，土山南边医院门口汇合，进军北陵。

俩姑娘家的，贪黑傍晚到北陵，不害怕呀？大美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我闹心，你装不道哇？吓得小兰一缩脖儿，咧嘴嘟囔；没说啥呀，人也？

从三台子进北陵有东西两条道儿，北陵东北的角门和黄河大街的西门，没人舍近求远，绕道买票进门。外围一圈铁丝网，粗针大线，网大眼稀，逮个豁口就往里进呗，有提买票的，立刻遭到众人嘲笑，骂人吗这不？让亲戚笑话且（客），自家前后院，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实在亲戚，外道啥呀。

大美这回独辟蹊径，想在北陵正北进入。据说从医院南端出去，过了果木苗圃幼林，有一深壕沟，壕沟上膛两根水泥石柱，迈过去就是茂密的古松林。

大美和小兰进入植被葱绿的医院大门，气温骤降，暑气顿消，微风拂煦，心旷神怡。

穿过柳荫花圃，绕过门诊红楼， 快到了院落的尽头，突然，俩人瞬间定格，像被黯然销魂掌点了穴道，直勾勾大气儿不敢喘。

左前方路口，隐约一小院，像隐藏树丛深处的陈年古寺，锈迹斑斑的朱红铁门，半虚半掩，门上歪七扭八写着灰黑大字；安全重地、闲人免进。院里一排老旧的红砖房，堵头横着两间偏厦，偏厦窗户挺高，窗口不大，黑黢黢像排风口，苫着破旧塑料布，微风一吹，啪啪直响，偏厦旁边，立着齐肩高的拱形窑洞，窑洞后戳一截烟筒，烟囱像烧焦的枯树，头顶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离老远就有股子凉飕飕瘆人的阴气，让人不寒而栗。

大美一激灵，这是二四二医院的太平房，停尸和火化的地方，就是大白天，半大小子也绕道走哇。刚才出来匆忙，忽略了必经之路。

俩人像脚底长了钉子，挪不动步了，记忆存储的恐怖情节一拥而上，一双绣花鞋、带血的钞票、梅花党案件。大美和小兰惊恐万状，无助的回头张望，羊肠小道，绿树掩映，人迹罕至。大美和小兰紧紧搂一起，不敢动弹。

小兰战战兢兢带着哭腔；美呀、美！咋办呢？大美也吓出一身冷汗，语无伦次地，没、没事儿，那潜台词意思，没事儿，不会有起死回生的。

她目不转睛，盯着黑黢黢的窗户，心里发毛，脚下拌蒜，蜗牛似的一步一步往前挪。俩人屏住呼吸，一步三颤，直到视线脱离太平房，一二三，百米冲刺！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头也不回，一路狂奔，穿过茂密的苗圃幼林，爬上了高高的堤坝。

二

两人跟头把式，爬上了一层楼高的堤坝，像胜利大会师，劫后余生，喜极而泣，都忘了出来嘎哈了。

诶呀，嘎哈来呢？稳当稳当神儿，想起来了，能嘎哈呀？唠唠姑娘的心事儿呗，不都说三台子姑娘不对外吗？大美现在，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整的挺闹心，唠起来，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大美名叫林翎，大美是外号，她外号有几个版本，意思大致相同，大美爱唱歌，用声乐唱法比喻她的外号，可能更好解释；美声咏叹；林大美人儿、民族唱法；林大美、通俗简谱；大美、原生态吆喝一嗓子 ，美！她一律笑纳。

大美长相中等偏上，不算磕碜，但也够不上美人，之所以美名远扬，得益于吹鼓手小兰。小兰广为传播，添油加醋，与不同政见者对掐，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你们就是心理阴暗，嫉妒大美，人家本来就好看吗？咋的？爹妈给的！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美丑本是非标之事，有这般铁杆护花使者，摇旗呐喊，看家护院。林大美人的外号，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在三台子北部一打听，还挺有名气，啊！谁不知道哇，知道，细高挑，羊毛卷儿、大嗓门，台北一枝花，林大美人儿！

中学毕业，林大美人儿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废话，不响应号召行吗？在辽北山沟，窟、枯、哭、苦干三年，三年零两个月加一天，用她自己的话说，叫三二一工程，最后一批，兜底儿回城，分配到了厂办集体松陵打压厂，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小兰，也同车凯旋。

眼瞅着老大不小了，赶紧找对象吧，别耽误事儿了。大美不像小兰，小兰在农村不惯毛病，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把下乡作为青春绽放的演练场，如鱼得水，没说没管，基本没咋闲着，有名有姓的对象处了半打，通过一系列纠偏、试错、实战演练，最后，选中了死心塌地的真命天子，木匠大老穆。

大美就不行了，看起来贼精八怪的，要长相有长相，要模样有模样，春耕夏锄唱歌跳舞打架斗殴啥也不差，一到搞对象就钉不上愣，驴粪蛋子表面光，草包司令一个。在农村三年，净吭哧瘪肚干活了，两手攥空拳，啥也没划拉着。

人都说，她跟小兰整拧巴了，看小兰那造型，属于搞对象特困户，哪成想，蔫萝卜更辣，人闹着玩抠眼珠子，净下狠手，三年搞六个对象。大美可倒好，像解放前过来的人，思想保守，还停留在民主主义新阶段。也倒是，青年点二三十个男生，大美一个没看上，造型多半歪瓜裂枣，还有几个愣巴朝天、横路进二似的，实在扒拉不出来像点样的。

抽回来不久，大美接到了家庭本部通牒；咱三台子姑娘不外嫁啊，别出奇冒泡。嫁本厂职工，待遇好不说，离家还近。

　　 三

愁人不？要不大美咋闹心呢，没事儿拿小兰硌哒牙儿，谁让她花痴似的无限崇拜来的，大美念央；

赶着你没事儿了，你有木匠大老穆。我那个，在哪呢？在哪腿肚子攥筋呢？这真是，世界真奇妙，正品压库房，残次品畅销。

小兰和大美幼儿园大班就在一起，铁杆闺蜜，一听一过，一笑了之，也不往心里去。 她站在坝梗蒿草丛中，装傻充愣哄大美开心，一指远处；

美呀，你知道东边那个灰山，为啥是灰色儿的？那山上，全都是灰菜啊，老鼻子了，漫山遍野啊！

大美将信将疑，什么？不那个灰吧？好像是光辉的辉吧，咋跟灰菜扯上了呢？再说灰菜是绿色儿的，也不是灰的啊！

小兰咬个橛子硬犟，我说美呀，你就长个好脸蛋，一点常识也没有，你看你看！边说边在坝梗上扒拉，寻找灰菜，你看你看，这叶子背面是不是灰色儿的？

小兰有点花粉过敏，一遇着花花草草，鼻息肉就后撤转移，龟缩到嗓子眼儿一带，这会儿，她囔囔鼻子，岳飞传里哈蜜刺似的，不厌其烦；

美呀，你是不明白，这灰菜是绿色儿的不假，但是，这不浅绿吗，离远一看，透过云层，加上光线折射，你看，那不就是灰色儿的吗？告诉你，别跟我犟了。

大美也确实没闲心跟她犟，再说也犟不过。要说辩论，她能舌战群儒，一人对付三个五个，好像她家有祖传秘方，上来劲儿，她能整出吃咸盐齁着了动静，嘎嘎的，那声儿像癞蛤蟆成精了似的，要不，咋能创造出林大美人品牌呢！

绿草丛中，微风拂面，大美一边低头辨识脚下野菜，一边告诉小兰，咋整？介绍对象的也箍堆儿，说没有吧，一个没有，有的时候，开裆就连蛋，一礼拜上来六个。只保留俩，一个是新阳八十一车间的，国营、接班，一个是大连什么船运公司，自称海员。

小兰调侃，你这是脚踩两只船！

大美反唇相讥，我才不是脚踩两只船呢，哪能见两面就定啊？谁像你呀，草船借箭。

小兰脸一红，知道讽刺她，跟贫下中农下晚黑儿在香瓜棚那档事。事后，青年点炸锅了，说咱嫩白菜让猪拱了，有的说，啥嫩白菜呀？都散帮子了，小兰是草船借贱，想借船上岸，早日回城。

大美说，我顶多叫一箭双雕，确定之后，另一个马上交付试飞站，放飞。

大美说着生气了，哎你说，这真是唾沫星子淹死人，我这边八字没一撇呢，那边热心邻居，都把故事大纲拉出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大美不爱在三台子呆，漂洋过海嫁给老外了，也有说跟八十一车间那个未婚先孕，肚子都大了，现在躲着不见人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唠着唠着，大美就牢骚满腹，就怨你，给我夸的，酱碟似的，成天林大美人林大美人喊，小兰说，你坐地根儿底板就好，谁让咱长的美了，这叫树大招风。

四

说话间，小兰一趔趄，差点闪了腰，大美赶紧拽了一把。

堤坝下边是护坡，底下的水沟，是条暗河，据说寓意玉带环绕，堤坝两侧，一侧绿树葳蕤铺天盖地，一侧墨绿幽深苍松参天。坝梗上浓密的野花野草铺成了厚厚的绿毡，马齿苣、曲麻菜、蒲公英、小根蒜还有可以做咸菜的桔梗，都叫它狗宝。护坡挺陡，芦荻、蒌蒿荆棘茅草交织缠绕，让人不敢涉足，底部河床，碎石被褐绿藻类苔藓包裹，像起起伏伏的微缩山峦，寂静的溪流，顺着潮湿的河床匆匆而过，偶尔泛起黄绿色的油污，像月夜的幽兰，一闪即逝。

不知什么时候，两根搭在护坡之间的水泥柱，东倒西歪倾斜进沟底，肯定过不去了，跟奇袭电影差不多，炸毁了康平桥，过不了河对岸。小兰百无聊赖，无意间趟出一簇天天儿秧，天天儿有黄豆粒儿大小，正由青涩的翠绿过渡向成熟的绛紫，一串串晶莹剔透，让人看了忍不住从嗓子眼儿淌酸水儿，小兰躬下腰来，一手捧成碗状，一手轻轻摇晃，俩人捧起一把天天儿，囫囵吞入嗓眼儿，一股酸甜的津液，滑过咽喉，沁入胸腹，顿觉一阵畅快，好像把冒险历程全忘了。

不远处轰鸣惊天动地，一架银光熠熠的战鹰嗡一声跃起，贴着树梢刺向云层，感觉卷起的凉风，吹散了发梢，灌进了脖颈。微风拂过，一丝凉意袭来，天际的瑰丽渐渐暗淡，俩人沿着堤坝梗上向西走去。

说实话，小兰对大美，那是从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她要捡破烂，二尺勾都油光锃亮、金光闪闪，肯定比别人刨出来铜丝铝线多。唯独搞对象，脑袋总缺根弦儿似的，没少跟她操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不能剜坑就是菜啊。

小兰口传心授，咋整？孩子是好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吧。从拼音啊喔哦、小学加减法四则运算教起，告她，第一次见面怎么矜持，尽量笑不露齿，轻易不能跟对方拉手，更不能有肢体接触，拿不准的问老师。大美傻呵呵洗耳恭听，没等小兰逼供训，全撂了，招认说，就倾心那个大连那个，都已经拉手了，感觉海员生活，乘风破浪，漂洋过海，浪漫而惬意！

大美想象月色朦胧，晚风吹过港湾，白浪金沙海滩。她还没见过大海呢，想到与海有关的作品就兴奋；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的飞翔；想起老人与海、那个佛罗里达海峡老船长；想起第二次握手，丁洁琼家那幅著名的九级浪，浓云密布、浊浪滔天！小兰打断她，你可快点拉倒吧，别扯用不着的，来点实际的，什么海员哪？跟咱打压厂搬运工一个档次，力工一个，就是陆地换船上倒腾呗。

不知不觉，走到了堤坝的尽头，前面一座古老的石桥。驻足桥头眺望，遥远的天边，最后一抹寂寥的云霞渐渐隐去，模糊的村舍轮廓融入天际线，沉寂的旷野飘逸着沁人心脾的气息。这里是嗅觉的调味瓶，松林树木清冽凉爽、沃野土壤潮湿骚腥，居民楼院烟熏火燎的熙攘热气。

桥上宽阔的马路，向暮色苍茫的北方延伸，老百姓俗称它为西大道，正式名称叫黄河大街。此时一首歌应该挺应景；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东边有个美人，不假，咱林大美人倒是亭亭玉立，只是孑身一人。西边黄河流，西边的黄河大街，要是白天还行，车水马龙，现在，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五

黄河大街，是沈阳城区的主干线。傍晚时节，临近北陵西门附近，黑黢黢古松渗出阵阵寒意，凉风呜呜咽咽似生灵的哀鸣，据说对面沈阳航空学校不少学生，因为武斗殒命，长眠于地下。

大美和小兰沿路疾走，西侧大片菜地一望无际，地里覆盖的朔料膜，能看见反光闪亮，零星的马车伴着嘚嘚声懒散归去，偶尔自行车响着铃从身边疾驰，往前看似一片低矮平房，是供应城市蔬菜的西菜窖，每个菜窖房顶，都戳两根歪脖粗铁管换气排风。到了丁字路口，见路中央卧着半米高的圆盘，像中餐厅的圆桌，指挥交通的警察已下班了，顺着路再往右一拐，就进入三台子门户。

这条东西走向马路比黄河大街稍微窄一些，宽敞明亮，两侧绿树成荫，路灯刚刚点亮，白色的灯伞像倒扣的磁盘，橘黄光晕满满泻入黄昏的甬道，路边的树冠和灯柱镀上金灿灿光斑，无轨电车天线，像仙女闪亮的银簪，伸向上空。

文化宫的霓虹透过树荫闪烁，陵北百货大楼和夜卖店传来人声熙攘，两边灰色的文南家属楼，和红色的苏式老楼飘散阵阵菜香，一股说不出来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俩姑娘心底涌出莫名的温馨，脸上不由自主溢满笑容，从心往外甜滋滋的。忘了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小人书，还是看电影三进山城，脑海里总萦绕一个念头，这地方有个城门楼就好了，她心里感觉，这就是一座古代城池。

路上熟人渐渐多了起来，看啥都感觉有股亲切感，同学、邻居、发小、玩伴，有的点头、有的微笑、有的打招呼，有的问一句，从市里刚回来吧？三台子人有个明确的地域切割，他们认为过了辽宁大厦以南，就是市里或者市内，自己居住的北陵以北，就是市外，也可以理解为世外桃源。三台子马路上，即便不认识，似乎也会储存在心里，万一他乡偶遇，不用说话，眼神一碰，马上就能说出对方居住的大概区域。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大街是三台子的娘家路。那回大美从农村第一次回来，一踏上这条马路，眼泪不由自主流淌出来，她泪眼婆娑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恨不得亲吻路边的灯柱和树干，回到家楼下，竟抚摸楼角的砖墙失声痛哭。

正当她沉浸在心酸的回忆之中，旁边似有人跟她招呼，扭头一看，一个推着平板车的大婶，满目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小兰扯她一下，人跟你说好几句话了，想什么魂儿呢？大美连忙，对不起，对不起，大婶平板车装满满登登一车碎煤，上边还摞着麻袋，鼓鼓囊囊块煤，大婶南方口音，她满眼慈祥的看着大美；美，你抽调回来了？大美忙不迭地，回来了，回来了！

六

大美想起来，这是过去一个楼的老邻居。她顾不得大婶身上的煤灰，一把紧紧搂住，眼帘湿润，大婶，好多年没见了，您老人家身体这么硬实。她跟母亲年龄相仿佛，大美感觉到妈妈怀抱的温暖。大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是啊，大美高了，长开了，越来越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敬佩，她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有条件坐享其成，可大婶风雨不误，每天从第三合社煤场拉煤，走街串巷叫卖，用辛勤的劳动创造价值。

前边是十字路口，过路口再往前，是无轨电车线路终点，终点站后身是小八栋，旁边是大八栋，小兰让大美陪她到对象家，她对象木匠大老穆就在大八栋。

老远见路口围着一群人，吵吵呼喊，好像吵架，据说因为骑自行车撞上了。双方正在火力侦查，还没动手，一边说；谁都别跟我俩装，装勒子、不好使！三台子、从南到北，打听打听？！另一个喊；用不着提人，不行就单挑，是骡子是马遛遛看！嗐，还溜溜，值得一溜哇？也就擀饺子皮儿，三下五除二的事儿！诶？可真能吹牛逼，吃过饺子吗？还饺子皮儿，也不怕风大煽了舌头！可拉滋粑倒吧！要觉得不忿，咱就地比划？比划就比划，谁怕谁咋的，装逼卖老一律打倒！

旁边不时有人起哄，来、来、来，让开点啊，马上开打了啊，圈大赢毛，放屁崩不着。这是看热闹不怕砬子大，给添柴加火打场子。大美趋步上前，好不容易挤了过去，小兰使劲拉扯也没拉住，在后边儿嚷嚷着，看啥呀？找老穆还有事儿呢。

大美到跟前一看，俩破损自行车，在地下横躺竖卧，听说场面惨烈，正面交火，俩自行车交颈舌吻，一辆前轱辘脱臼，前叉直接插进另一个车圈里，有点像常说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大概还是好人多，劝和不劝打，可能有人调和，这时，双方语气，已经慢慢低缓下来，战争片向喜剧片切换。

双方有点像座山雕和小炉匠盘道；这么说，你是那老谁家小谁呀？对呀！那二秃子是谁呀？二秃子是我二哥呀，那大秃子就是你大哥呗？对呀对呀！那你是不还有个妹妹？诶呀，长的贼精神，叫啥来着、对了，叫黄毛？不是，那是我姐！我姐叫黄毛！啊！那你就是三秃子呗？我不是三秃子，我叫老秃子！诶呀，你看看、你看看！你家不就小白房，拐把子楼口三楼吗？我三姨姥家楼上啊，扯不，整了半天、嗨，这扯不，咋整？各自回家，各找各妈，自己修自己的吧。都别围着啦，还看鸡毛啥热闹呀！

显然两肋插刀的自行车已没法骑了，旁边一没牌子的小轿车，司机说，得了，我给拉回去吧，看着给俩钱儿就行，那个叫老秃子的，连忙塞给司机两块钱，别跟我俩撕吧啊！你看你？行了，就不跟你抢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两肋插刀塞入后车厢，进了后备箱的自行车还挺欢实，露出的后轱辘像顶风的旗，嗖嗖转上了，配上曲儿，就是爱情片，电影柳堡的故事主题曲；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人们轰然散去。小兰认识那个车型，说叫波罗乃兹，大美只知道伏尔加、拉达，就坐过一回北京吉普，212。

这路口是三台子最重要的十字路口，区位优势相当于大武汉，四通八达，九省通衢，假设在三台子，搞个什么路口排行榜，这路口，肯定独占鳌头位居榜首。以十字路口为坐标点，往西，唯一的公交线路通过这里，西出阳关，是出城的必经之路；往南，南边有文南饭店，独身宿舍和母子室，还有土山，242医院，关键路口还有著名的106栋，这106可不是一班二班战士，她是标志性符号，也是代号，一提106没有不知道的。

七

三台子要是个村落的话，106就相当于村公所，曾作为村民行政管理所在地，驻扎过公检法，军警特，文革期间还是造反派的司令部。常规可以办理婚姻登记、进行房产交易，其他杂七拉八的功能就多去了。这是座拐把子楼，西北都临街，门外房顶三角形门楣的浮雕，是麦穗缠绕着云字卷，有点像寿星佬的长寿眉，仿佛俯瞰众生，笑天下可笑之人，都说这楼是有灵性的，请位高僧开光，都能烧香跪拜了，她可知道老了三台子秘密了。

往东，直抵另一条主干线，那主干线和这边的南北大街并驾齐驱，就像两条姊妹河。可抵达二号门转盘、邮电局、小楼食堂、配件厂和无轨电车终点站，还经过消防队、体育场、滑冰场、灯光球场。一群球迷正匆匆向东走去，抢占灯光体育场观众席的最佳位置，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议论本地的篮球明星；大麻花、大卡尺、大钟、大崔、大孙，反正都是大字辈儿的，这些企业的球星，不亚于美国职业联赛球星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路边的储蓄所和新华书店已停止营业，刻章修表的也关门打烊。一群孩子，脑袋挤在一起，就着路灯，津津有味看一本小人书。一根短木桩，斜拉着摇摇欲坠的木头电线杆，短木桩旁边，一位褐衣老者，一手飞快摇着铁锅，一手窟嗤窟嗤拉着风箱，那黑锅是横放的铁桶造型，两头尖，像落入凡间的小型太空舱，飞转的锅底下碳火熊熊，一边的风箱呼呼作响。一会儿，褐衣老者直起腰身，仰脖吆喝一嗓儿，响---喽！随着咣当一声响，糊香扑鼻，隔着马路都能闻着，冲天香阵透长安！白花花的苞米花，从锅口喷射而出，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大网兜，看着让人喜兴，好像撒下十万雪花银。

老者瘦骨嶙峋的黑手，捧一碗苞米花，笑吟吟叫卖，二分钱一碗，脸上像刚出锅绽开的爆米花，那形象让人想起一幅叫父亲的油画。苞米花原料，是东北黑土地土生土长的黏玉米，经过春种，夏锄，秋收，晾干，暴晒，进炉，火烤，闷压，开炉，最后，咣当一声响，闪亮登场。崩出来的苞米花，粗粝炝嘴，又香又脆，有股大碴子加高粱懵子，又带着糊熏的烧烤回味，跟白山黑水关东大汉极其配套，雄浑厚重带着侠气。

不像现在电影院叫卖的爆米花，磨磨唧唧，轻不聊装进小纸筒，爆米花儿！好像捏着樱桃小嘴说话，爆是抱抱的爆，还整个儿化尾音，爆米花儿！那舌头在嘴里，不知是拥抱还是摔跤，吐字发音纸包纸裹，贱不搂馊，咸的呲咧，甜股饥耐， 酸了吧唧！一股反式脂肪酸的馊牛奶味儿。真就让人纳闷了，也不道、都歹哪学这套呢？还爆米花儿，听着像转基因试管人妖叫床那动静！你看咱这苞米花仨字，一字一顿，有板有眼。苞米花，破唇音，从刚直不阿黑包公的包开始，逻辑重音在后头，苞米花！最后一字，戛然而止，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苞米花！

突然，一座高大的压道车开过来，一人多高的水泥轱辘，正缓慢碾压路面，车顶烟囱突突冒着黑烟，像醉醺醺的壮汉，浑身散着热气。趁傍晚人稀车少，工人们正抢修破损路面，有人不时挥洒着滚烫的沥青，铺在沙石上，轧道车又碾压过来。铺好的路面，像摊煎饼的平底锅，光亮可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胶皮糊香，隐约飘然的升腾热浪，让人 昏昏欲睡，五彩斑斓的世界，变成了雾蒙蒙灰白单色。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电瓶车悄声开了过来，为辛勤忙碌的工人送饭，每人一饭盒，大米饭炒鸡蛋。工厂有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夜里加班加点，都供免费晚餐，内部说法叫大干饭。吃完饭，饭盒涮一涮，接半饭盒汽水，汽水是工厂自制的保健汽水，装汽水的氧气瓶有一人多高，拧开顶头的阀门，立刻嗤嗤喷出带着汽儿的水沫，保健汽水糖盐比重高，二氧化碳足，倒入饭盒，立刻漾出晶莹的白沫。

　　 八

罐装汽水喝不完第二天就馊了，走过路过别错过，周围的人们争先恐后，免费享受保健待遇。看小人书的孩子们呼啦挤过来，变戏法似的，手里拿着杯子、缸子、勺子，锅碗瓢盆加水桶，有的把水缸都搬来了，齐刷刷胳膊森林似的。保健汽水氧气瓶平放在车厢板，打开阀门敞开供应，接着汽水的先喝一口赞叹，这龙江水真甜呐！保健汽水儿喝多了，特别容易打嗝，有一次车间下班传达文件，上边念念有词，底下一群人哏嘎的，此起彼伏，都在打嗝，像诗里说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乱花渐欲迷人眼，眼前的一幕幕，让大美目不暇接，任凭小兰百般扯拽，就是挪不动步。时间快到七点钟了，往北的路口一片喧嚣，文化宫方向像座蓄水池，人们潮水般涌动，夜卖店临街的窗口，灯火通明，橱窗里摆着令人垂涎的各类熟食，也有人排着长队，购买香肠、花生米、蚕豆，还有豆腐干、樱桃肉。一排人手拎着空酒瓶、保温瓶和暖壶，那是购买散装啤酒。

在大美心里，文化宫门前的广场，更像一泓金色池塘，把她的童年浸润。感觉池塘左岸春意盎然，繁华怒放，右岸硕果累累，琳琅满目。南北通衢，一脉脉喧嚣欢快的浪花，涌向春潮跃动的池塘。一到傍晚，月光下的池水满地碎银，微波粼粼，浪涛翻卷，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浪拍云，云吞浪，绞成一团，化作水烟飞溅的海滨浴场。

美呀！美？大美？林大美？林大美人儿！小兰使出咸盐齁着的嗓子，把大美所有外号喊一遍，大美还是无动于衷。咋地了大美？看着啥了，咋直勾勾花痴了似的？大美扭过头来，小兰才知道，大美那秀丽的丹凤眼，噙满的泪水垂然欲坠。小兰一下子六神无主，她一向是，先大美之忧而忧，宁可自己受苦，也容不得大美受丁点儿委屈。她揉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朦胧眼，抬起生产队里开大会父母把冤伸的苦瓜脸，筋着鼻子，仰视大美，又咋的了这是，赶紧滴呀？说啊！

大美轻叹一声；怪不得都说，三台子姑娘不外嫁。诶呀，我说大美啊，我寻思咋的了呢？大美道，物质、精神、灵魂，这灵魂的栖息地，让人魂牵梦绕哇！行了行了，走吧，一会儿我赶紧收拾老穆呢，给他狭住了，以后过日子，他就老丝儿的了。

小兰牵着大美，拨开人群，边走边开导她；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跟着感觉走，紧抓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大美听的呼啦半片，一句也没明白小兰的意思。转眼来到了大八栋，还没到地方，小兰隔着马路，就冲个窗口喊，老穆，老穆！

老穆家三楼南面，独门独户，两室无厅，双阳大套，五口人，三十多平米，相当奢侈，小兰欠儿欠儿地扭头向大美显摆。窗口探出来一个光头，谁喊我？小兰仰脖朝天目瞪口呆，啊、穆、穆叔！呵，小兰啊，他在房后打煤坯呢！小兰动如脱兔，滋溜没影了，把蒙头转向的大美杵马路牙子边上。

　　大美转过房山头，见一个赤膊汉子，正哈圃子忙乎，看样是收拾残局。路边草稞，一排排煤坯挺整齐，像一个个扣地上的黑抽屉。另一侧狼藉一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好像刚举办了江湖狂草大赛，污泥浊水墨迹斑斑。一小坑搅匀煤泥的，相当于鹅池，别的地方，一律书法符号，屋漏痕、折钗股、锥画沙、虫蛀纹，有的仔细分辨，像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九

小兰叉腰审视，像评委会主席，一副公事公办，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把撵过来的大美晾一边。她和颜悦色冲哈腰干活的老穆说话，不知是突然舌头短了还是气脉弱了，还有点嗲声嗲气，完全没有咸盐齁嗓子动静，也没有蛤蟆成精嘎嘎叫的声音。大美冷不丁一听，以为党小组开民主生活会，小兰语气春风化雨柔声细气，仿佛天灵盖都漾着笑纹，我说老穆哇，形式上入党不行，还应该思想上入党，标准是不能降低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正哈腰擦洗煤坯模子的老穆嘟囔了一句，大美没听见，小兰立刻反馈，要想甜多加盐，调高音幅，降低分贝，由含糖量向重口味微调。

老穆哇，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啥意思呀？我看，这棉裤套皮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说说吧，啥原因，三台子姑娘不外嫁，家具三十六条腿，也不是我小兰发明创造的，那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标准吗？咱不冒高，也得河泡子撒尿随大流吗？

二十四条腿绝对不好使，不能因为你有俩弟弟，就降低标准，我不答应，广大人民群众也不答应！说着，冲大美点点头，你说是不是，大美？大美心里这个气呀，你说这恳劲儿，把我抻出来了？整的，我成人民群众了？小兰似乎不过瘾，又冲大美补个表情包，那意思，不是我军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老穆这才知道，有人来了，连忙直起腰来，后背露出一串拔火罐儿印，大钱儿似的，老穆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像沙僧八戒的混合体，瞅那样，脖颈套个骷髅珠就是沙和尚，发个钉耙子就猪八戒。没恋过爱的大美有点发懵，这小兰会念魔咒咋的，咋训练的呢，凶猛的老穆百依百顺唯唯诺诺，莫非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瞠目结舌的大美连忙接住老穆的招呼，点头咧嘴一笑，小兰又来了，紧锣密鼓；大美你说说，你说他讲理吗，你给评评！大美这个难受哇，欲进不能，欲退不忍，小兰表情明确，暂时炮弹打没了，向友军求援。小兰哪点都好，就是上来劲儿，母猪钻杖子，豁出脸造，尤其在异性面前，白骨精附体，老妪老叟少女自由切换无痕链接。

没等大美打圆场，小兰宜将剩勇，穷追猛打，可能援军坐镇底气足，我说老穆啊，坐地根儿咱俩不合适，别看我形象一般，关键是我气质拿分，知道不？不就因为我集体，比你国营差一截，才枪口抬高一寸，降低标准屈尊下嫁。咱俩虽不知根知底，也是本乡本土，王八瞅绿豆对眼儿。老穆显然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拽过水桶晃一晃，准备转身把污泥浊水倒路边，见老穆消极抵抗，小兰牙根紧咬，恨不得皮鞭子沾凉水吊打一顿。

我告诉你老穆啊，别跟我装没心眼子，小兰咸盐齁嗓子动静出来了。我告诉你老穆，别跟我装没心眼子，打什么哑巴缠，咱挺大个子盛了盛了的，可别不道磕碜多钱一斤。嘎哈呀？你老八路哇？以为老八路作风回来了，搬行李卷，我挺大姑娘就跟你革命伴侣呗？磕碜不哇？赶上搞破鞋了！行，实在不行，就让你弟弟先办，弟弟下边还有弟弟，愚公愚山精神，子子孙孙弟弟下去。咋的？以为给我拿下了，就你的人了，告诉你，后边排队的，能甩到无轨车站你信不？

老穆闷头闷脑怼来一句，磨叽啥呀？这不正想办法呢吗？小兰假装被彻底激怒，蒜头鼻子撅了起来，彻底变声，直接整出蛤蟆精的嘎嘎动静，老穆，胆儿肥了是不？敢跟我俩穷横？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告你，三十六条腿，凑不上，我咬牙跺脚抬腿走人，别耽误你狗刨，游向新爱情彼岸，跟我扯什么糖炒栗子。

老穆无可奈何咧嘴笑了，两手在裤子蹭一蹭；小兰啊，理解万岁，这不囊中羞涩吗。啥？囊是啥呀？是兜不？兜比脸干净呗，你是腮帮子羞涩，没脸见人，你眼珠也涩，你浑身都涩，你需要叫叫油。哎，往哪瞅，头扭回来，说你呢，笑、笑什么乐。还舔脸龇牙呢？挺大个脸不红不白的，咋的，防冷涂的蜡呀？那脸快让熊瞎子舔去了吧。小兰越说声越高，像沙家浜里的怒斥。这小兰属于进攻型选手，开始扒拉老穆，哎，说你呢，东张西望踅摸啥呢？看天边的绿洲，想起了东方齐洛瓦啊？楼上有人探出窗口看热闹。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大美知道小兰掐架的厉害，后边的坚持她实在挺不住了。说句，你俩小点声，悄悄的离开了，走出好远，又听见小兰嗡嗡嘤嘤的饮泣。

十

后来，小兰和老穆结婚了，家具二十四条腿，日子美满，生个大胖小子。

大美没有消息，听说嫁到市内了。

本文摄影：风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