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帕海，你在等谁？

普鲁小子

　 第一次与你相遇，早晨。小雪。

已是四月，春天却姗姗来迟。几簇山桃开在山石间，几匹马，几头牦牛涉水趟过浅湾，在远处吃草。对岸的村落隐绰可辨，背靠明亮的雪山。清晨，你恬淡，寂寥，透过青稞架的倒影一览无遗。这种期待中的不期而遇，我惊喜，又故作平静与你对视，娴静又凛冽的你，肯定瞥见我瞬间的隐藏，但你涟漪都不曾一泛。

　　从尼西垭口回首，烟气迷蒙，水天一混，竟生出几分寒意，目光与雪山碰触，云层近悬头顶，这种奇特的而感觉，一时恍惚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而眼前这个山口，曾是悍匪的天堂，在蔽日的原始森林中，上演了无数刀口舔血，快意恩仇。大口肉，大碗酒，在漫天大雪中热气腾腾，在密林深处目光如电，刀鞘轻启，血光乍现，一任鸡蛋碎作一地，一任马帮惊惶嘶鸣。纳帕海，你一定见证了这一切。静寂。雪花。银白。

　　我先祖的马帮蹄印，是否在这银白中惊慌失措过？盐巴和茶砖是否在这静寂中洒落过？他们的脚步是否在回望纳帕海、眺望梅里雪山时犹豫踟蹰过？纳帕海，你一定是知道的。一定是你母性的慈和，一定是你温柔的眼波，让雄性血液充盈闯天下的脚步，让洁白的雪莲轻抚狂野的胸膛，看着受惊的孩子重新上路，听着思乡的调子渐向西藏，想着不屈的背影没在加德满都的塔身后，指引着躁动的灵魂记得从新德里回家的路···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女莫嫁赶马人；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

　　我不忍细想，又不得不想。司马迁在《西南夷列传》中所记博望侯张骞向汉武帝报告在大夏（阿富汗）“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印度），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这竟是中国西南两条通往印度洋的国际通道之一的“身毒古道”，即著名的“茶马古道”，另一条为从大理分叉过永平、保山，去缅甸的“博南古道”。“汉习楼船”的雄心壮志至今还悬挂在滇池畔的大观楼长联上啊！近两千年的历史，铭刻了多少血泪和辛酸！马帮铃声在岁月深处时隐时现，忽有忽无。回望纳帕海，云雾已迷蒙。

　　以尼西垭口分界，南望有阴柔，北眺是雄浑，在阴柔与雄浑的平衡点间，纳帕海与大山川媾和，孕育出一种敦厚——尼西黑陶，收纳美食于严寒中煨煮，飘吐喷香在高山游荡。你是惬意的，你是满足的，恣意倾泄你的柔情于地下冥道，含蓄大白于尼西谷底，这种靠地下暗河排泄水量的湖泊，实属罕见。你的再次现身，已如九死一生的修行，平静地走向金沙江，不曾犹豫的你，却凝望过建塘的月亮，拜别过中甸的白塔，聆听过松赞林寺的法号。即使你，从没有承认过。我想。

纳帕海，告诉我，你去了何方？你在等谁？

　　第二次与你重逢，我驻立你身旁。

听闻你的气息，你竟派出一只水鸟对峙，她看我，我看她，好像在赌谁先动，谁动谁就输。忽然，那家伙怪笑着扑棱翅膀，半飞半跑地在水草间点出一线水漂，瞬势潜水——我惊讶于她的诡谲，这种超乎寻常的表达，你是如何培养的？远处猝然又露头，静默，又赌谁先动吗？哼！我不屑于这种你的子民认为有趣的游戏。我想告诉你，我平静的外表下，其实在坚定地等一场雨，一场大暴雨。是的，石卡雪山明白这一点，雨幕和水风已从远处向我走来，我几乎难以判别，哈木谷村和我，以及那些贪吃的牦牛、马匹、藏猪，是一定会被一场过瘾的大雨给沐浴得酣畅淋漓，还是惊慌失措，就只有自己知晓了！

我知道，你以为你派出的水鸟像地球那端瓦尔登湖里调戏过梭罗的那只吗？你以为我没有梭罗追逐用的独木舟吗？唉，不要这样，瓦尔登湖畔吼叫的是蒸汽机，你身旁吵吵的是内燃机，况且布伦、共比、比浪这些星罗棋布的藏房村落根本不是隐居，我更不是梭罗！

大雨终究没来。哈木谷村的犬吠还在断断续续。雨幕渐渐散去，我的驻立，只等到几颗七零八落的雨点。纳帕海，你如愿以偿，而我心有不甘。你丰腴的枫叶形躯体，此时正以充沛的水量勾勒和彰显着你母体的丰饶，水鸟成群觅食，成群恋爱；麻鸭在草甸上产卵，无须拘谨地与敌人对峙；白鹭提腿修禅，以静制动；牦牛像黑白相间的小舟，趟开水草，留出水道；马匹不顾发型受潮，俯身捞食；藏猪哼哼，泥浴后只露出双眼···云白，风清，山高，塔立，一切倒影似有似无。

纳帕海啊，此刻你像极了祖母，满头银发，舒展沟壑一笑，看着你的子孙尽情嬉戏玩耍，吃饱喝足，追逐打闹，你只是笑着，再热上酥油茶，再揉上糌粑，再给酸奶加点糖，再把经筒转快些，再把经文念清晰些···纳帕海啊，此刻你像极了母亲，青稞黄了要收，青稞架不再孤独；牦牛奶饱了要挤，酥油灯不在暗淡；男人回来了火要烤，铁炉不再冷寂；女儿嫁人了，哭嫁歌催人肺腑···火堆烈焰腾空，锅庄热情豪迈，青稞酒烧红胸膛，热巴舞鼓声震天，高原的血脉再次被延续，藏家的风情再次被传承！

“月亮歇歇么，歇得尼。太阳歇歇么，歇得尼。女人歇歇么，火塘就要熄喽···”

纳帕海，你说话呀，你在等谁？

　　第三次与你见面，是预谋。

黄昏，残阳如血。

晚霞撕碎在你的怀抱，你成了一口巨大的火锅，没有热气，不逼人。牛铃叮当，停停走走。马打响鼻，去去停停。倦鸟高飞，回回环环。他们不怕煮，又不得不离去，只是可以随心随性地走，贪玩的，主人很晚才会在岸边召唤。篱落疏散，炊烟绵长，火炉，酥油，阿妈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别不承认，你眼波渐渐黯淡，眼睑松垂，水鸟呢喃在你的鼻翼，牛铃叮咚在你的额头，静谧而幽黄的独克宗古城灯光挂成你梦的背景。水天和星光晃荡，神鸟翱翔，经幡摇动，梵音回环，鲜花霎时开遍，漫天飞舞的蝴蝶，环绕着人神共饮。冰瀑突然从天而降，洁白无声中，飞旋绽放，铺展分合，一生二，二生三，幻化成三条缠斗的巨龙，两条直奔南下，一条呼啸东走，天地响彻：嗡嘛尼叭叭吽，嗡嘛尼叭叭吽，嗡嘛尼叭叭吽······彩虹横贯天际，雪山之神相约起舞。忽然，一颗大星拖着长尾，极速杀向地面，“嘭”地炸裂，巨大的五彩焰火，照亮天庭！你惊恐!你呻吟！你扭动!你颤抖！你抓狂！惨叫着陡然坐起，纳帕海，你醒了——定神四望，哈巴雪山的雷电撕裂天空，玉龙雪山的乌云扑向家园，石卡雪山的暴雨砸痛肌肤，梅里雪山的乌鸦凄厉叫唤，狂风怒号，浊浪滔天，天狗狂吠······你坚毅的眼神直击雷电，你有力的大手紧抓子孙，你高大的身躯左突右挡，你嘶哑的命令高效直接，当雷电渐去，当风暴疲软，当哭喊停歇，你率众查看牛羊，你亲手捡拾青稞，你平静地转着经筒，你俯身点亮酥油灯。

纳帕海啊，这个狂暴的夜，你在等谁？

　　你始终微笑。我一直在问。

你是青藏高原南麓的一滴泪吗？

泪光中跳跃的定是《白狼王歌》的音符；泪光中收藏的定是文成公主送亲的马队；泪光中凹凸的定是《南诏德化碑》的泣血丹心；泪滴中的咸甜定是木府王宴上的致味；泪水中冲刷不尽的定是甘孜悍匪绝尘而去的屈辱；泪珠滴下的定是蒙古大军跨江的革囊；泪光中扑闪的定是这片土地和族群的苦难与不屈、奇崛与坚勇； 泪光中跳跃定格的火红——定是日出东方的五星之光！

你是南亚大陆上的一只眼吗？

你凝视沧海桑田，你注视物类迁徙；你侧目万种相竞，你思考人类终极，你笑纳云际星空，你找寻宇宙深处…你看见什么？你在等谁？

　　纳帕海啊，我的纳帕海，你，不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