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走 窑 汉 》 解 读 (王冉)

wr

班前,矿工们在布满煤尘的更衣室里换衣服,没人说话,空气沉闷。他们下井之前老是这样。等走出井口才互相骂骂。<br>  “当啷”一声脆响,一把刀子落在地上。众人看去,这是一把中间带槽的尖刀,两面磨刃,刀苗子窄而长,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着凛凛的寒光。有人一眼看出来,这把刀和几年前看见过的那把刀一模一样,连刀柄都是用血红色的炮线缠就的。不用说,刀子是从马海州身上跌落的。这位大骨架的汉子正不紧不慢地脱着上身衣服,脸上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那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微微塌蒙着,谁也不看,刀子也不马上捡起来,任它在地上横躺着。<font color="#ed2308">(刀子是故意掉落给人看的)</font>人们的目光很快集中在副队长张清身上。他已脱光了干净衣服,正弯腰从破木箱里取工作衣,青白的臀部在马海州身旁撅着。当张清从两腿之间看见那把钢刀落在他脚下,认出刀子和几年前刺进他胸膛的那把一样时,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但他猛地车转身:“你,干什么!”<font color="#ed2308">(害怕再次被杀)</font><br> “没什么。”马海州把刀子捡在手里,慢慢握紧刀柄———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一个年轻矿工脸色发黄,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海州,即将发生的事吓得他直抖。马海州把刀子往空中轻轻抛了一下,伸手接住,竖在脸前,“嗡”地吹一口刀锋:“我的,宰狗用的。”<font color="#ed2308">(向人们宣示二次复仇开始了)</font><br><br> “少来这一套,量你也不敢!”说完这句口气很硬的话,张清突然哆嗦起来,他咬了一下牙床镇定自己:“妈的,天……真冷。”<font color="#ed2308">(外强中干)</font><br> “张书记,”马海州还使用他入狱前对张清的称呼,“多心了吧?”<font color="#ed2308">(表面上的尊称,内心的鄙视)</font><br> “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书记了,连党员也不是,你不要再喊我书记。”<br> “哪能呢!张书记。”<br> 换好衣服,该开班前会了,门外来了一个女人找马海州。这个女人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头上顶着黑毛巾,一身农村老太太打扮,<font color="#ed2308">(这一身黑是马海州强制小娥作刻意的打扮,其用意就是要掩盖她的年轻和美丽,以防白色小鸡再次惹得老鹰盯上。)</font>可是,那张苍白、清秀的小脸儿说明,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她站在门外,低眉顺眼,想进来又不敢,<font color="#ed2308">(田小娥做了亏心事不敢正眼瞧马海州,况且,里面还有那个曾经诱骗过她的张书记)</font>从衣裳襟下掏出一个饭盒递进去。<font color="#ed2308">(把饭盒藏在衣裳下是为了用棉衣和身体给食物保温,说明田对马还是有爱的,但这似乎又是马要求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让张看到。)</font>饭盒里是精粉面包的薄皮小饺儿,一打开饭盒,白色的热气呼地升起来。<br> 有人跟马海州开玩笑,说他老婆对他不错。马海州冷笑笑<font color="#ed2308">(马对这份爱已不屑一顾了,或以为田是在弥补过失。)</font>,命<font color="#ed2308">(因为老婆欠了他,所以可以任意差遣了。)</font>老婆进去。眼角斜了斜张清。<font color="#ed2308">(马要看张是否会注意田)</font>张清正低头抽烟。<br>年轻女人进来了,一转身脸朝外,倚在门边,看自己的脚尖。看罢脚尖看门外。门外下起了大雪,雪片子上下翻飞。<font color="#ed2308">(田也不敢看马,更不敢看张。田的心绪也像雪片子一样上下翻飞)</font>马海州胡乱吃几个饺子,就把饭盒盖上,放在一边,拿出一盒尚未开封的过滤嘴香烟,对老婆说:“小娥,给师傅们散。”小娥把烟一一送到众人面前,惟独没给张清。<br> “为啥不给张书记?”马海州问。<font color="#ed2308">(明知故问,就是要让田和张难堪)</font><br> “不要不要,我有,吸着哩。”张清说。小娥看看男人,站着没动。<br> “听见没有?”马海州提高了嗓门<font color="#ed2308">(威逼)</font>,“为啥不给张书记,他不是要给你迁户口吗!”<font color="#ed2308">(戳到田的最疼处,也是张的最无耻处。)</font>小娥眼里马上涌出了泪水。但她很快擦干,一把揪掉头上的黑毛巾,<font color="#ed2308">(揪掉黑毛巾也就是揪去了最后的遮羞布)</font>往张清面前走去:“张书记,吸烟。”张清刚要接,她一低手,把烟扔在地上,<font color="#ed2308">(称呼张书记并给张递烟是被逼无奈,可内心对张是十分的厌恶)</font>白白的烟卷立时滚上一层煤尘。<br> 张清不开班前会了,<font color="#ed2308">(哪里还有心情谈工作?)</font>站起来,左右裹了裹衣服,先自走向井口。马海州紧紧跟在他身后。<font color="#ed2308">(始终不脱离张,要时不时地刺他一下)</font><br> 马海州干活是没说的。几年的监禁生活,他那高超的采煤手艺不但没有生疏,恰恰相反,他所在的劳改场所也是一座煤矿,只不过是用高墙、电网、枪和狗围起来画地为牢罢了。如果眼下这座煤矿曾使他当过胸佩红花的青年突击手的话,<font color="#ed2308">(马曾经也是向上进步的阳光青年)</font>那么,电网内的煤矿却把他造就成一架采煤的机器。他一到工作面,就扒掉上衣,露出马熊一样宽阔的脊背,拼命和煤壁过不去。<font color="#ed2308">(监狱还是煤矿,谁敢惹上这高大的马熊?)</font>这个班所有的工人都愿意和马海州一个场子干活。而马海州只想在张清身边干,<font color="#ed2308">(让威胁始终跟随着张)</font>弄得张清每个班都转换几个地方。在这熄灭矿灯就漆黑一团的井下,一双恶狠狠的目光老盯着他,<font color="#ed2308">(马仇恨的目光已经引起了张的恐惧)</font>他不能不防备。打马海州突然提前释放(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出过一个掉进冰窟窿的儿童)<font color="#ed2308">(马原本就是优秀青年,所以见义勇为乃是真品性)</font>回来,并坚决要求回这个队,他就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时时威胁着他的生命。他开始做噩梦,时常半夜里惊醒。为此,他要求调换一个班,可第二天,马海州就到这个班来了。<font color="#ed2308">(马有能耐不让张脱离视线)</font><br> 马海州那一天到晚紧闭的嘴巴,那神情中严肃的宁静和目光里流露出的不可侵犯的威严,使队里每一个领导都不敢跟他打别。<font color="#ed2308">(敢杀人,能从监狱里走出来的人谁也不敢怠慢。)</font>取代张清的那位党支部书记每次开会都表扬他,并准备让他当失足青年转变的典型,马海州用一个简单而有力的手势拒绝了。<font color="#ed2308">(荣誉对马已经再没有吸引力了)</font><br> 班中休息时,马海州拖着一把尖镐出来了。别的矿工各自找地方坐下,躺下,只有两个人还在游动,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一个是身影高大的马海州,另一个是张清。张清刚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会儿,马海州就一晃一晃过来了,几次都是这样,简直像甩不掉的影子。<font color="#ed2308">(马尖镐不离手对张持续实施精神上的恐吓)</font><br> 张清极度烦躁不安,他借一个事情到调车场去了。马海州瞅着那盏跳荡的灯光在巷道尽头消失,才离开人群,单独找一个地方坐下。他熄灭矿灯,黑暗中摸到一块坚硬的煤,在手里一点一点捻碎。<font color="#ed2308">(若要是凭力气弄死张,那就如捻碎这块坚硬的煤一样容易,但这次他不会重蹈覆辙。)</font><br> 那边的人见马海州不在跟前,开始讲女人。他们每个人都装有一肚子关于女人的故事,而且津津乐道。矿工们常年在沉闷、阴暗的坑道里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最值得珍爱的莫过于女人,而最最可恨的是,当他们在地底下挥洒汗水时,人家在地面勾引他们的老婆,说实在的,谁都有这个担心。因此,他们对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敏感,特别关注。<font color="#ed2308">(那个年代,煤矿工作是高风险职业,钱是旷工用辛苦的体力和生命风险换来的,而女人则是心头之尖的爱。这便是马要寻求报复的原因。)</font>哪个灯房姑娘品行不端,谁家老婆偷汉,某干部是玩弄女性的老手,镇上哪个“白母猪”最近涨价了,等等。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而且谈起来兴高采烈,一阵阵发笑。一记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使他们说笑戛然而止。<font color="#ed2308">(笑声触到了马的心灵最痛处)</font> 有人听出来,这是尖利的镐头劈在溜子槽上发出的声响,并很快作出判断,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干的,用意不言自明。于是,巷道里静下来了,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心跳,谁也不再提及女人二字。如果说这是工友们出于一种对马海州的惧怕心理,也不完全对。不错,他虽然识字很少,但头脑清晰,遇事有独到见解,吐口唾沫一个坑,有一种使人服从的威力。<font color="#ed2308">(智慧和力量树立起来的威望</font>)可是,他对每一个工人弟兄都很温和,劳改释放回来更是如此,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生怕伤了谁。一次,一个叫小四的矿工,家里失火,烧得只剩下一口水缸。老婆带着孩子来了,哭哭啼啼,要求矿上救济。救济款还没批下来,马海州来了,一把甩给小四二百块钱。<font color="#ed2308">(善恶分明)</font>小四不要。马海州说:“怎么,看不起我?”小四愣了一下:“马哥,我给你磕头!”他正要下跪,马海州转身走了。<br> 钱,是小娥从家里带来的。出了那件见不得人的事以后,小娥本想一死了之,但是,马海州在被戴上手铐、抓进囚车时,大声对藏在一棵树后哭泣的她喊:“田小娥,不许你死!……”<font color="#ed2308">(马杀张没有成功,他的本意是先报复张再与田算账,所以不许田小娥死。)</font>小娥受的羞辱还用说吗!回到家里,她仿佛成了一只妖魔鬼怪,连三岁的孩子都朝她投瓦块。大年初一,她日上三竿才起床开门,却发现门鼻上挂着一只烂帮漏底的布鞋。她关起门来把布鞋烧了,第二天又被人挂上一只……凡此种种,小娥都默默地忍受下来了,她耳边时时回响起丈夫在囚车腾起的烟尘中抛过来的那句话。<font color="#ed2308">(田没去死是以为马仍爱着她,还有活下去的勇气。)</font>一年四季,风雪雨霜,她向自己的那一份责任田里洒着汗水,一季又一季收获着庄稼。土地不嫌弃她,不辜负她,她打的粮食并不比别人少,然而,人们斜眼看见,这个女人身上的补丁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瘦弱了。<br> 当她接到男人的电报匆匆赶来矿山时,给马海州带来一个砖块似的布包,打开来看,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票子。可是,马海州并不稀罕,他冷冷地看了小娥半天,说:“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呢。”<font color="#ed2308">(田这时才明白马并没有原谅她)</font>小娥的嘴角抽搐着,抽搐着,说:“我现在就……去……死!”<font color="#ed2308">(田此时心已凉了半截)</font>说罢,咬着下唇,一摆头就往外跑。马海州一下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小两口都哭了,泪水滚滚而下。<font color="#ed2308">(田这些年忍辱负重是因为心里始终还有爱,然而出狱后马的第一句话就让田伤透了心,田流的是伤心的泪水。马是因为心爱的人让自己这么高大的男人失去尊严而流泪的,爱恨交加。)</font><br> 接下去,人们在井口、电影院、自由市场等地方,时不时地看见这个浑身皂衣的女人。而这个修女似的女人不论到哪里,必定有马海州陪伴。他俩相依相傍,十分亲热,像是要补偿失去的生活,再也不愿分离。<font color="#ed2308">(两人都在做戏,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font>细心的人们还发现,凡是这两口踪迹所至之处,不远的地方必定还有一个张清。换句话说,张清走到哪里,他俩就出现在哪里。<font color="#ed2308">(夫妻达成默契,新的复仇方式出现了。)</font>有人跟张清开玩笑:“哎,你这两个保镖不错呀,够忠于你的。”张清的脸黑了:“哼,白看看吧,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br> 下班了,工人们急着洗热水澡,三下两下扯光衣服,吸哈着,踮着脚尖,猴子似的往热气腾腾的澡堂里钻。张清出了井口,一闪身躲进调度室去了。每天,那个讨厌的家伙,老是和他在一个池子里洗澡,老是瞅他身上那块地方,他简直烦透了。<font color="#ed2308">(马给张施加心理压力,让张以为马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用刀刺向张的心脏。)</font>今天,他要等别人都洗完再进去。<br> 张清走进澡堂时,几乎没人了,黑乎乎的水面上漂浮着缕缕白气,水也不大热了。他左右看看,确认那个人早就走了,才慢慢下进池子里,把整个身子淹到脖子处。靠池边闭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br> 忽听有人重重地下水,张清不由得心里一惊,凭感觉,他知道又是那个姓马的,他妈的,太可恶了。尽管他闭着眼睛,仍“看见”了马海州那张开的鼻孔,河马一样的下腭,和深藏在眉骨下面充满敌意的目光。他决计不睁开眼,也坐着不动。水池里静下来了,连水的波动也感觉不到,怎么回事?张清睁开一点眼缝,看见马海州也像他一样的对面靠着。他心里十分焦躁,恨不得扑过去扼死他。可他明白,自己决不是马海州的对手。管澡堂的老工人催他们:“哎,该放水了,还泡哩,再泡就软了!”张清说:“你咋唬啥,老子今天不走了!”老工人笑了:“是张队长呀,我听说人家要做你的活儿,你小子没多少蹦了。”<br> 张清站起来,拍了一下胸脯:“姓张的拔根汗毛,竖根旗杆,想打我的黑枪,没那么容易!”<font color="#ed2308">(虽还嘴硬,可心里发虚)</font>他瞥了一眼马海州。马海州也站起来了,水中煤尘的沉淀使他的汗毛变得又粗又长,他漫不经心地擦着,两眼直视张清左胸,那里有一块伤疤。伤疤又开始痉挛地抽动。(恐惧在加剧)那可怕的一幕在张清脑子里重新晃过之后,他不由得打一个寒战,伤疤下面也隐隐作疼,他转过身去。可是,马海州很快又站在他面前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块伤疤,像是在欣赏他所创作的一幅杰作。<font color="#ed2308">(马已占据了心理上风)</font> <p>  张清不洗了,他咬着牙,把拳头握起来晃着,做出一种类似疯狂的举动。<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已经有点不正常了)</span></p><p>马海州也不洗了,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马已经看到了成效)</span>门外,正下着雪,一片灰蒙蒙的。<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马的心里也是灰暗的)</span>张清走出更衣室,见门口立着一团黑影,黑影说: “张书记……”</p><p> “见鬼!”张清逃也似的走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似惊弓之鸟了)</span></p><p> 马海州喊:“小娥,过来!”</p><p> 张清身后马上响起宽厚的嘴巴嘬在脸蛋上的啵啵声。<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有了田的完美配合,复仇计划取得明显成效,两口子开始庆祝了。)</span></p><p> 回到家里,小娥给男人端菜斟酒。男人低头喝起来,她坐床沿往外看着。天黑了,窗外一片清冷的雪光。<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这个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他们无言以对,内心与天气一样清冷。)</span> 这是单身职工宿舍楼四楼的一间屋,门上装的是暗锁,他们的蜜月就是在这间屋度过的。当时,他们幸福得差不多每天都要落泪。是呀,全队的工人谁不夸马海州的小女人长得漂亮,粗腿,胖手,细腰,白脸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纯洁清澈,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娇憨,令马海州爱不释手。那些天,不到临下井的前一刻,马海州决不离开妻子,匆匆离去,往往半道上又匆匆返回,推推门看是否真的锁上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爱之切切!)</span>在他下井干活时,不许小娥出屋,无论谁叫门也不许开,可是,尽管如此,还是出了那件马海州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的事。出事那天,他们的蜜月刚刚度过半个。如今,他们又住进了这间屋子。现任党支部书记出于好心,打算给他另调一间屋,以免引起不愉快的回忆。马海州平静地说:“这样吧,如果队里住房有困难,我们就睡在这间屋门口的楼道里……”<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恨之幽幽!这是为惩罚田,也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复仇。)</span>酒饭一毕,海州仰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瞅了一阵屋顶,又让小娥讲那件事的经过。</p><p> 那件事的始末小娥已经复述过不知多少遍了。可马海州还让她讲,而且越问越细,连当时那个坏蛋的两只手各放在什么部位都问到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被戴绿帽是永远的心结,马要不断地折磨和报复田。每复述一遍就要在田的心上被划上一刀,但丝毫也解不开马的心结一丁点)</span>小娥不敢不讲。<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马灰暗而猥琐的变态心理让田害怕了)</span>无非是那个狗日的(小娥语)怎样拿薄铁片捅开了暗锁,怎样谎称马海州把钥匙交给了他,还说每个工人的老婆来了都要做贡献,谁的贡献大就给谁迁户口等等。小娥讲完,马海州大发脾气,质问小娥:“谁让你讲这些的!”……<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不得为失去贞操而找理由开脱)</span>于是,两口子就哭,哭罢就疯狂地亲热,<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又哭,但还是各哭各的,田是用亲热来弥补过失,马是用亲热来泄愤。)</span>而后,小屋陷入了沉寂的深井。</p><p> 可是,过不了多大会儿,两口子就衣着整齐地出来了,像是去走亲戚。他们双双来到二楼张清门口,粗的声音:“张书记!”细的声音:“张书记!”他俩一递一句喊着,节奏把握得很好,显得不急不躁,彬彬有礼。<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双簧戏演的绝妙,温柔的杀戮。)</span>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p><p> 楼后有人说话:“张队长,哎、哎,慢点,怎么从这儿下来啦?地震啦?”没人答话。</p><p> 张清找到矿长,提出回家探亲一个月,矿长不准。他跟矿长发火,无用。第二天下井,张清自己包一个场子,闷头闷脑地干起来。马海州要的采煤场子和他紧挨着。张清往上挖,马海州也往上挖。按井下的说法,一个跑,一个撵。两根矿灯的光柱不时地碰在一起。</p><p> 张清的场子冒顶了,破碎的天顶突然间倾泻而下。他刚要撤出来,觉得两腿很沉,像陷进了淤泥河,怎么也拔不动。接着,身子也被一些强有力的东西团团挤住,这些东西在迅速上移,眼看要勒紧他的胸口和喉咙,“活埋”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之后,他把两手举起来,拼命扭动身子。无效。大声呼救。溜子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声音。顶板还在冒落,而对这灭顶之灾,他无能为力。只有等死。“天哪!这……这是怎么啦?”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p><p> 这时,一束灯光指过来,在他那扭曲的脸上停住。他知道,这是马海州的灯。从刚冒顶的那一瞬间起,说不定姓马的就发现了,但这个狠毒的家伙决不会救他,他妈的,可遂了你的心了,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想到这些,他睁开眼睛,多少天来第一次朝马海州直视过去,占有了死亡仿佛使他突然得到了优势,撇紧的嘴角露出高傲和蔑视。他看见,马海州的眼皮向下塌蒙着,鳄鱼皮一样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装没看见,到时候可以不负任何责任,没那么便宜!他正要大声喊马海州的名字,<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张见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但他要在临死之前告诉工友们是马谋杀了他,或者至少是见死不救,马一定要受到牵连。)</span>“噼里啪啦”又一阵碎矸碎煤落下来,压死他的手臂,拥住他的脖子,他喊不出来了。尘雾中,他见马海州扑上来了,随着一张扒锨在他身旁左右猛扒,碎煤碎矸退下去了,他的胸部和手臂露了出来。当他意识到马海州要干什么,两只手突然抓住扒锨,死死不放:“你……别管我……让我……”<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张没料到马会救他,顿生感恩之心。既然之前马想要他的命,还不如索性被煤砸死,这样也了了自己那份负疚之心,马也可以不负责任。)</span></p><p> “啪!”马海州扫脸扇了他一巴掌。他一愣神,手松开了。马海州又扒了几下,两手掐住他的两个胳膊窝,一使劲,把他拽了出来。他的裤子被拽烂了,两只深筒胶靴也留在冒落物里,矸石划破了腿,鲜血流出来。但他的命保住了。就在马海州把他拽出来的一刹那间,一块巨大的盘石落下来,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声闷响,烟尘腾起,几根钢梁铁柱顿时化为乌有。张清浑身抖起来了,他双手抱住马海州的一只胳膊,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地说:“海州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马海州往下看了他一会儿,笑笑,厌恶地把胳膊一甩,转身朝工作面下头走去。<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救人是本性所为,马也不想让张就这样死去,这太便宜了张。但一说到那件事,马就又回到了之前要复仇的那个他了)</span></p><p> 马海州救了张清的事很快在矿上传开了,人们说张清走运,并得出结论,说马海州根本没有害张清的意思,都认为,张清应该重重地感谢马海州,趁这个机会和解和解,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呢。这天晚间,张清提了几瓶好酒,请现任支部书记陪同,到马海州屋里致谢。</p><p> 门开了,马海州堵在门口,问他们有什么事。小娥正脸朝里坐在床沿上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这次只是田一个人哭,马肯定告诉了井下救张的事,并再次讥讽地说了田与张还可以再续前缘的话。)</span>听见有人来,马上倒在床上,拉开被子蒙住头。这个女人更瘦弱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丈夫的精神折磨比外面的风言风语要痛苦的多)</span></p><p> 党支部书记说了一大堆表扬马海州的话。马海州说:“您弄错了,我谁也没救过。”</p><p> 支部书记示意张清把酒提进去。张清说:“海州兄弟……” “出去!”<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马是不会让张跨进此门一步的。)</span>马海州往门外一指。张清硬着头皮把酒放在一个方凳上。</p><p> “小娥!”马海州喊。小娥没动。“小娥,起来,看谁来啦!”<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田的最后一点尊严也没了)</span>小娥“呼卤跳下床,乌发往后一甩,两眼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方凳前,抱起捆在一起的酒瓶子,斜举过肩,使劲朝门外摔去,“砰!”酒瓶全碎,瓶碴飞溅,酒流了一地。做完这些,小娥又蒙头躺在床上。</p><p> 支部书记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双手拢住马海州的两肩,推他坐下,说:“小马,你听我说,听我说……”马海州纹丝不动,两眼盯着张清。<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他用无声语言告诉张,绿帽子的事永远没完)</span>张清低下头,走到门外,他踩着一块瓶碴子,发出了声响,他一惊,打了个前跌。在同一天晚上,马海州和田小娥又去叫张清的门。<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田是马用来报复张的有效工具,同时又是被报复对象)</span>张清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放他们进去。马海州说:“张书记,有个问题请教你一下,听说这玩意能当钥匙用,不知怎么个用法?”他拿出一个薄铁片伸在张清脸前。<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当着田的面撕下张卑鄙龌龊的脸皮,这是压垮张最后的那根稻草。)</span></p><p> 这正是张清使用了不知多少次的那个铁片。他的脸黄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退,但他突然站住,拳头握起来说:“姓马的,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说吧!”马海州把低头站着的小娥轻轻揽在怀里,胳膊搭在她脖子上,大手在鼓起的乳房上抓着,<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肯定之前张的手也这样抓过田的乳房,马当着张的面轻慢着田。)</span>说:“我想跟书记学点见识。”张清抄起一把椅子,举过头顶——小娥赶紧转身,张开双臂护住男人,觉得不妥,要冲过去夺椅子。<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可怜的小娥,这时还想着保护丈夫!)</span>马海州拉住她,闭着嘴巴笑了一下。张清把椅子打在暖水瓶上了,打在电话机上了,打在柜子上了,他像发了疯一样,抡开椅子,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得稀烂。而后一头扑在床上“哞哞”地哭起来。<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张的精神已近崩溃)</span></p><p>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这班的人在更衣室里换好了衣服,却迟迟不见副队长张清来开班前会。有人猜测,他可能到医院看病去了,因为近日他举止有些不正常,老是犯愣。有人见他刚买回一碗饭,一口未吃就扣在泔水缸里了。还有人在他背后无意中咳嗽了一下,他竟吓得一下跪在地上……突然,井口方向传来一阵救护车凄厉的尖叫声。一个矿工跑进来报告说:“张清跳窑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张的精神极度紧张,最后导致分裂以致彻底崩溃而自杀,这正是马想要的结果。)</span>大家一惊。窑深百丈,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救护车用不着了。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马海州脸上。马海州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微微塌蒙着,谁也不看。矿工们纷纷朝井口跑去,要看个究竟。马海州坐着没动。</p><p> 不一会儿,那个叫小四的矿工跑来,脸色煞白地对马海州说,小娥跳楼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对于马的疯狂之举,田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她的心早就死了。现在张死了,田这个用来做报复的工具也没必要存在了。)</span>她是从四楼那间宿舍<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这个房间曾是田的希望和爱的乐园,如今已成为精神牢笼,爱与希望不复存在,田实已绝望!)</span>的窗口跳下去的,已摔得脑浆迸裂。马海州呼地站起来……可是,他又坐下了。<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田的死出乎马的意料,但似乎又是意料之中。)</span></p> <p>  刘庆邦的《走窑汉》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思考:</p><p>1.监狱的几年马海州有了怎样的变化?</p><p> 马海州曾经是“胸佩红花的青年突击手”,因工作成绩特别优秀,受到了矿上的表彰,说明他是一个向上进步的阳光青年。马获得了荣誉也收获了爱情,然而这一切的美好竟被张清书记一朝毁灭,愤怒的尖刀无情地刺向了张清的心脏。张侥幸不死,但马海州得蹲监狱。照理说,几年的监狱生活应该会使马冷静地反思一下自己的鲁莽行为,作者刘庆邦对此并没有花上多少笔墨,只说了那劳改场所只是“一个用高墙、电网、枪和狗围起来的煤矿”,与普通煤矿并无多大区别。有着“马熊一样宽阔的脊背”的马海洲驾轻就熟,依然可以凭借强壮的体力挖得更多的煤以获得好感。然而,马并没有像埃德蒙-唐泰斯(《基度山伯爵》的主人公)那样会遇到能点化他的高人,相反,与诸多的各种案犯日益接触 ,马或许学到了新的复仇招数,内心变得越来越灰暗,仇恨的纽结越打越死。一个偶然的机会救出了掉进冰窟窿的儿童,马得以提前释放,他处心积虑地回到了原来的矿山,而且还是张清的那个采煤分队(张已处分降级为副队长)。此时的马海洲“那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微微塌蒙着”,碰上工友们的打趣也只是冷笑几声。“一天到晚嘴巴紧闭,那神情中严肃的宁静和目光里流露出不可侵犯的威严”,马海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了,一座仇恨的大山重重地压在马海洲的心上,他总是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对利用转户口的职务之便诱骗和性侵过许多矿工女人的张清之流深恶痛绝,也始终不肯原谅轻易就以身相许的田小娥,一场精心设计的毁灭心灵式的报复行动就这样开始了。</p><p>2马海州与田小娥爱情的嬗变</p><p> 《走窑汉》讲述的是中国二十世纪中期至改革开放之前发生在煤矿上的爱恨情仇故事。这个时段正是我国二元社会结构最为稳固的时期,身为农村户口的人们多么向往成为非农业户口呀,田小娥就是这万千向往者中的那一个。拥有公认美貌的田小娥与身材魁伟、聪明能干的矿工马海州结婚了,她就有了农转非的机会了。有着惊人美貌的田小娥难免不被张盯上,或许是田小娥结婚的最初动机并不那么纯正,或许是太过单纯吧,田小娥终究是落入了张清的魔掌。</p><p> 马海洲当然是爱田小娥的,这个“小女人长得漂亮,粗腿,胖手,细腰,白脸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纯洁清澈,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娇憨,令马海州爱不释手”,他们“幸福得差不多每天都要落泪”。然而,那个年代煤矿工作是风险极高的职业,塌顶、透水、瓦斯爆炸等矿难时有发生,钱是矿工们用生命代价换来的,而女人则是他们的心尖之肉。作者写道:“对于他们来说,最值得珍爱的莫过于女人,而最最可恨的是,当他们在地底下挥洒汗水时,人家在地面勾引他们的老婆”。马海州对处在新婚蜜月期的女人十分疼爱,生怕遭人盯上,时刻提防着,“不到临下井的前一刻,马海州决不离开妻子,匆匆离去,往往半道上又匆匆返回,推推门看是否真的锁上了”。然而,幼稚而天真的小娥还是上当了。马恨张清之人面兽心,也恨小娥无知地答应以性来换农转非指标,让他这“大骨架的汉子”很没面子的,当初的切切之爱顷刻变为幽幽之恨。临上囚车的那一声喊:“田小娥,不许你死!……”,即是明确告知田,此仇尚未报完,须等他出狱再算你田小娥的账呢。单纯的田小娥还误以为马还是那么地爱着她,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羞辱,还积攒了许多钱,一心等着马出狱回到他身边。</p><p> 马海洲回到矿上后,悄悄地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在地面上那把中间带槽,窄而长的尖刀时刻不离身,在井下那挖煤用的尖镐始终不离手,再配上马那阴冷的目光,张清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他开始做噩梦,时常半夜里惊醒”。然而,仅有这些压力还不够,马还要逼迫田小娥一起来复仇,这样杀伤力才足够大。马反复多次要求小娥复述那件事,而且越问越细,其目的是要让田始终背负感情债,然后乖乖地配合着马去实施温柔的报仇计划。马海州在井下救了张清,张满以为登门谢恩赔罪会获得马的谅解,但马竟然说没有救人一事。张知道马是不会放过他的,当随后马带着田来“请教”薄铁片如何开锁那事时,张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跳窑自杀是迟早的事,马等的就是这一天。田小娥可以忍受别人的羞辱,但无法忍受马的冷嘲热讽,马一次次猥琐而变态地追问那件事的细节,让田彻底心寒了。她知道马的心中早就没有了爱,留下的只是仇恨,自己只是马实施复仇的工具而已。当得知张死了,对马来说她这工具也没啥意义了,她选择结束那牢笼般的日子,从四楼那间宿舍的窗口跳了下去,她要用脑浆迸裂告诉马海洲,他的灵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p><p> 《基度山伯爵》的主人公埃德蒙-唐泰斯冤狱十四年,逃狱后化身为基度山伯爵也是为复仇而去,他也无情地揭露陷害他并夺走爱妻的弗南的罪恶,但他力求不去伤害曾经爱过的女人梅赛德斯和她的孩子。那是因为有狱友法利亚神甫的教诲和点化,让充满仇恨的埃德蒙能做到善恶有度。相比之下,出狱后,马海洲的一言一行像是在所爱的人心上铰刀,鲜血直流,还迫使田小娥参与复仇,其结局之惨烈不忍直视。难道这就是“性本恶”的中国式的复仇教科书?大仲马在《基度山伯爵》里或许有宣扬基督教义的用意,但儒家文化之“性本善”说、封建伦理之“以德报怨”,继而佛家之“普度众生”为何就不能在马海洲心底起作用?</p><p> 我曾结识过一位年长的朋友,文革后期他因家庭出身不好,被造反派头头拉去关押批斗。其新婚妻子知道丈夫这一去是凶多吉少,便去央求造反派头头。然而此头头竟然看上了她的美色,遂许以放人作为交易,一心想着救人的妻子迫于无奈就答应了。算这头头还有点信用,居然真的放人了。然而这事终究是包不住的,很快就有人传到了朋友的耳中,后来还有风言风语说生下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有了这样的事做丈夫的能不痛苦吗?但朋友最终还是隐忍下来了,他知道妻子完全是为了他和这个家而做出了牺牲,决不能因此事而看不起妻子,更不能慢待那个孩子。那时科学尚不能做DNA亲子鉴定,即使是能做,我想朋友也不会去做,他不愿意去伤害妻子和那个孩子,相反,他对儿子还格外地看的很重,后来与妻子还陆续生了一群孩子呢。也许那个孩子从外面听到过什么,他特别的懂事,从不给大人添任何麻烦,学习也特别好并且很顺利地考取了某名牌大学,有了这个大哥的带动,后面的弟妹也都发展的很好。很多年后,我那朋友患了重病,还是这个大儿子倾全力找全国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去抢救,但终因病情太重而没能留住这个父亲。我想朋友他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他人生中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他一定走的很坦然。一个家庭的幸福与否全取决于我那朋友的一念之间啊!</p><p> 马海洲与我这朋友一比就立马见高下了。马在井下救下了张清,这本来是一个改变悲惨结局的好机遇,但马始终放不下那座被放大了的仇恨大山,他的灵魂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救赎。刘庆邦这篇小说塑造了马海洲这样一个特例,或许只有这样血淋淋的悲剧效应才能更好地教育我们的国人吧。</p><p><br></p><p> 王 冉 (2020.6.17)</p> <div><div><br></div><div> </div></div>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