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肖静

烈日杲杲，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使得这里的阶前石级都泛出了白光。晌午的阳光透过道路两旁的树叶缝隙筛落，微风摇着树梢，树叶上映射着无数闪烁的金箭，在斜坡上形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图案。这样的天气，少说也有35℃。

我冒着高温酷暑、汗水涔涔地走着，脸上戴着的口罩，让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我右手还撑着一把大黑伞，眼里噙着泪花，心情无比悲痛地沿着那条长长的斜坡缓缓走下去，与我并肩同行的是大表哥松林，他双手正捧着一个骨灰盒，口里还念念有词……这不是梦境，而是上个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一幕真实情景。

当时，我们一行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护送姨爹的亡灵上路，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我要为他遮挡人世间那颗明晃晃、毒辣的太阳暴晒，让他的灵魂早些安息，早些赶赴天堂，因为我也是他女儿啊！

参加葬礼无疑是一种洗礼，人生至此已行将过半，在中途先参观一下终点，可以让自己消除恐惧心理，驱赶过一天算一天的麻痹，得以更加感激生命、感激生活、感激岁月。

我似乎是第二次来殡仪馆了，很多年前外婆去世时曾来过一次。但今非昔比，那时好像没现在这么大的格局，这么正规的礼仪，地址环境也变了，记忆中的印象模糊了许多。

其实，不祥的征兆在姨爹过世之前两天已频频出现。这些信息传达出亲人之间那种只可意会无法言说的感情，以及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关系，是前世早已注定，是生命密码早已备注、无法修改的。那晚与表妹通过电话的第二天，做午饭时我洗过三次手，扯过三次纸巾，擦完揉了揉便随手将纸屑扔在饭桌上，用于等会抹掉饭桌上的油渍。可我无意中却发现，那三团擦过手的纸屑，竟变成了三朵小白花，整齐摆放在饭桌上，一朵酷似蝴蝶结，一朵周边有波浪纹的圆形花，另一朵则更大些。瞬间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如潮般向我涌来。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过敏、多心而发生了错觉。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得不相信世上可能真的有神灵的存在，更加剧了我心理的不安。

当天傍晚，一场雷暴不期而至，家里居然飞进了三五只白蚁。这种白蚁与常见的普通白蚁不同，型号特大，长着一双灰黑色的翅膀。最令人诧异的是那透明的翅膀，跟寿衣的颜色如出一辙。发现这些形状怪异的白蚁，我惊呆了，只觉头皮发麻，那是我闻所未闻、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直到我从桂林奔丧回来，屋里阳台上还残留着这种白蚁八九只，出门前我就抓了十来只，这几天广东雷雨大风不断，风雨来袭前后，关门闭户都阻挡不了白蚁的入侵。它们纷纷从窗台的小缝里硬钻进来，层出不穷。尽管阳台上开着灯，知道它们喜光，却不知道它们更喜入室。当雷雨大风再度来袭，灰黑色的大白蚁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普通白蚁在兴风作浪，太神奇了。

有很多未知的灵异现象，通过种种蛛丝马迹而表现出来，用“科学道理”却无法解释清楚，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太多的神秘和诡异。

这些天来，我总是神思恍惚，疑神疑鬼，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每天晚上我都要把走廊的筒灯打着，通宵亮着，否则就不得安宁。特别在奔丧的日子里，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我上火，口腔严重出血。但我觉得为姨爹送行，献上花圈，为他遮风挡阳，是我今生为人晚辈子女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更是我的一种莫大荣幸。

在办丧事的那个晚上，家人半夜二三点还在商量一些善后事宜及其个中细节，后来，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想起种种往事，想起生前的姨爹，想得很多很远……我想起姨爹生前的那种豪爽、热情、正直、善良的性格，洋溢着军人的精气神，或许是部队生活培养了他这种军人情怀吧。我想起我小时候，曾经是躺在姨妈姨爹中间的那个小天使，因为我被他们视为自己的宝贝女儿……

年轻时的姨爹曾服役于空军部队，军衔至营长（营级干部）。他专门搞地勤，负责飞机维修工作，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后转业到地方，在桂林机床厂工作了20多年，又调入科委任职，直至退休。他一生戎马，转战地方，经历丰富，曾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人生可谓多姿多彩。

姨爹与歌手高林生长相极为相似，高林生简直就是姨爹年轻时活脱儿的再现:高大、帅气，只不过姨爹的军人气质更甚而已，姨爹比高林生大了整整60年，这难道不是个巧合？高林生的代表作是那首《牵挂你的人是我》，歌词开头是这样: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离不开你的人是我

想着你的人哦，是我

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

凑巧得很，去年姨爹在病重时曾对前来探望的亲友们说道:“我这辈子最舍不得的就是礼卿（我姨妈）啊！”一起走过60年，到了耄耋之年，还能像初恋一样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话来，实在令人动容。

的确，让人羡慕的不是风华正茂的情侣，而是相伴到老的恋人，走完很长很长的一生，彼此温暖，互不辜负。姨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姨爹病重住院期间，多次入住ICU（重症监护室）的情况下，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焦虑、担忧之下，整个人憔悴得体重仅剩60来斤，大家都不让她呆在医院病房里，把她劝回家中，可她哪里安得下心来？想到相濡以沫60年的老伴，如今生死攸关、危在旦夕，她的心就这么一直悬着。夜深了，她也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却又噩梦连连，直至被可怕的梦魇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平静，只能眼睁睁地带着疲惫的身心捱到天光佛晓。

姨爹是我见过的现实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好男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绝版的。姨妈姨爹两人十分般配，属于帅哥女神级搭配:一个是悬壶济世的妇幼医生，一个是心系蓝天的机械工程师，好的爱情总是势均力敌，事业有成。生命是一场遇见，于万千人之中，恰好遇到他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正是生命中最美的缘呐！

林徽因说:我会用一生来回答，你准备好了吗？

从激情到亲情，从感动到感恩，从浪漫到相守，时间越久越不愿离开所爱。他俩是彼此的福报，用点点滴滴的温柔细腻、不离不弃去成就彼此，从心动到古稀，从相知到相惜，从开始到一辈子，彼此相爱，守住初心，用一生实践了那句古老的诺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老的爱情，他俩的遇见，即是人间的圆满。

特别这次获悉了姨爹辞世的噩耗，姨妈非常伤心，感情深受打击。姨爹走了，她觉得比自己死去还要难过，她视姨爹胜过自己的生命，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手中的拐杖。那份生死与共的真情，令如今的年轻人汗颜，也让我们这些儿孙晚辈深受震动。从前那个年代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生活节奏较缓慢，慢得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如今生活富裕了，为何离婚率却如此之高呢？姨妈说，自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她和姨爹就约定，如果有一天一人先走的话，要在奈何桥上等几年，两人再相聚。对啊，死生挈阔，与子成说。（《诗经》言）

斯人已逝，情无尽。在整理姨爹的遗物时，我看到了另一种遗憾。把堆满柜子的个人衣物展开后发现，这些四季衣裳，大部分仍是全新、或只穿过一两次的。怪不得每次来桂探望姨爹，老见他穿着一件白背心，上面都有点破损了，我心里好生纳闷又没有直说。显得生活十分简朴，甚至可说是寒酸。当时我觉得，这跟那个时代部队养成的生活作风有直接关系。可是人生在世，生命有限。拥有的时候就应好好把握，好好享受。不要总想把好的东西留到最后，留到最后，机会可能没有啦，事物也丧失了原有的价值，只能让人生空留遗憾了。这关乎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人生不可能完美，更不会重来，有得有失才是真实的人生。

岁月，仿佛刹那间。

再伟大的人，都会老去；再爱你的人，都有一天无法继续守护你；再眷恋的关系，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再恩爱的两个人，最后也免不了会阴阳相隔。 重要的是，在拥有时的每分每秒，都真心真意过。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然流逝，惟愿心中的美好随着自己的记忆永远留存。这才是真实而无悔的人生。

【作者简介】 肖静，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肇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09年鲁迅文学院长篇小说创作研修班学员，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写作以小说、散文、杂文为主，在全国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并入选多种文集。曾荣膺2017年“肇庆市十大书香之家”称号，获得首届“中国梦之路”全国主题征文大赛二等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昨天，像黑色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