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了

时光

最近一段时间，父亲很不“听话”。

楼房院子要打水泥，原本就需要提前打垫层，父亲却怎么说都不听，偏要一小块一小块捡出院里的小石头，提着五箩筐沉甸甸的石头子倒进垃圾桶。 村里有拆房子的，房主不要的砖，他就拿着小撅头和小铲子去砍。明知道自己有受凉就肚子疼的毛病，可砍起来不管不顾，在刚下过雨的泥地里一跪就是一上午。为一些不值钱的旧砖不顾身体健康，母亲气得骂一些很绝情的话，儿子管不了只能跟着一起弄。

就在前天，父亲傍晚了还要开电三轮去地里，因母亲不愿跟着就开始发脾气。儿子到家一边收拾“战场”一边哭笑不得数落父亲：“村里几乎就数你俩老了，这么老吵架也不怕人笑话。”

不知是不是脑梗的缘故，现在的父亲脾气越来越“轴”，基本上是“自由主义”，有时甚至不可理喻，让人很无奈。

不过，对于已是87岁，健康状况日益下降的老父亲，儿女们也不再计较。顶多，私下骂几句老糊涂，剩下的委屈该吞的吞下，就由着他了。

比如，他怪脾气得罪了邻居，儿子买烟和人家道歉；比如，他因为猫丢了把闺女半夜从家赶出去，第二天一早，闺女还得满村给他找猫；比如，闺女前脚让他的偏心气得掉泪，后脚吃口好饭又给打包送来……

人说，人老了会有些“作”，是下意识里要破坏自己的好印象，好在百年后减少儿女思念的痛苦。

父亲下意识里也在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一想心里就一阵阵抽痛。 那年我高考失利，和老父亲去山上干完活回家，夕阳下，父亲牵牛走在前头，我带着负疚失落的心情在他后面跟着，不发一言。

“这受苦人有甚了，你还给大（爸爸）好好念（复读），家里就数你小了。管他了，家里这会儿就你这一个了，叫你受苦你也受不来。”那一次，父亲格外絮叨，不断说话。

夕阳马上就落山了，明黄的阳光几乎是平行地打在父亲的后背上，我俩的影子和大山的影子融在一起，远远地投放在山脚的草滩上。

看着他沾满泥土的布鞋和裤脚，看着他那双快和牛缰绳一样粗糙的手，想着自己的不争气，眼泪簌簌落下。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次晚归的场景仍在眼前清晰浮现。只是，场景和人物角色完全发生了变化，那个挽起一根牛缰绳似乎就挽起全世界，迈着壮实步伐势要把他最疼的老闺女供到上大学的父亲，已经脚步蹒跚，变成了需要别人哄着、惯着的“孩子”。而正在壮年的女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岁月把健康从他身上一点点抽去。 半夜醒来，有时脑海会冷不丁蹦出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面临着告别，我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辛辛苦苦赶回家，看到的是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我该怎么面对？如果有一天……

这些问题真是无解，在黑魆魆的夜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着如何为今后的生活做一些弥补，却感觉无能为力。一个翻身接一个翻身耗过长夜，一点一滴回味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父亲打小没了亲娘，跟着爷爷来口外时连条裤子都没的穿。跨到现在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中间这70多年的岁月，大部分是在苦日子里过活。到现在，晚上都舍不得点灯，口袋里有二百块钱能从月初花到月尾，就活就活省省就过来了。

自己苦却还爱接济人，在村里，父亲是个热心肠。因为他有木匠手艺，谁家门窗坏了，风箱不好用了，需要划玻璃了，修农具了，一喊父亲，准行。要不上门要不就拿家里，自己家营生不干了也得帮人干好。母亲为此没少释放刻薄话，恨恨地骂过父亲。

正因如此，父亲在附近很有人缘。一位父亲给过药吃的路人开始和我们家有了走动，红白事的过来搭把手。每年的中秋节，有的乡邻会追到地里给父母送几个月饼表达谢意。一次下大雨，我姐没来得及，是村里一位邻居骑摩托车特意给淋到半道上的老俩口送去雨披。

父亲这一辈子就相信他的双手，一直在劳作。

快80了他还在养牛，去年他还在种地，去年秋天他还给自己家地边修了一条石头围墙。直到村里去年拆迁，父亲每天雷打不动早早起来，拿着粪筐捡猪粪和牛粪积肥。去年村里拆迁，他几乎打了一个夏天钢筋，卖了一千多块钱。

父亲给闺女定了有很多奇怪的家规，不让闺女剪头发，不让穿牛仔裤，不让穿健美裤，不让化妆，不让在别人家留宿。地里的活让闺女干起来也不心疼，春天捡石头秋天拔草根，把闺女练得和村里男的比赛锄地愣没输过。

我感觉，我的父亲在儿女生命中的意义就如同旋转的砂轮。

他扯着儿女享受平凡生活中的爱，让我们磨掉了虚荣，努力去追逐爱的本真；跟着他一起劳作吃苦，磨掉了我们追逐钱财名利的浮躁，从而更加相信自己的双手；他施出善良换来的大爱，磨掉了我们对待生活的戾气，愿袒露一片纯净的善意和热忱。

只是，磨着磨着他竟没了力气。

父亲扔掉了砂轮，儿女对抗的力气落了空，竟然都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因为疫情的原因，今年过年我未能回老家，想必父亲也很想念他的老闺女。5月1号开车往家赶的时候，离家还有100多公里，六姐就来电话说，父亲要去村口等我，说怕我不认识新家。

他那会儿正好受凉肚子疼，姐姐们不让他提前出去，他就让我姐不停给我打电话，好去村口迎我回家。

我想，在父亲和我之间，他永远是吃亏的一方，他在不停地舍得与付出，而我留给他的，只是常年分隔两地的思念。

想起一次在老家的别离，因是开车回去，父亲非让我带两袋子土豆走，我想着拿太多吃不了扔了浪费，和母亲下窖取土豆的时候便只拿走一袋子。

临到车要开，父亲得知只取了一袋子土豆，转头就和母亲发脾气。再看向车窗内的时候，眼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无奈。

那一眼，直扎到我心底。原来，拒绝他的疼爱也是一种伤害……

父亲是个做事极端认真严苛的人，我和父亲一起去地里锄地，从来不挨着他，就怕他给我挑毛病。此事还成为家人的一个笑谈。

现今看着日益苍老的父亲，忽然很怀念在他身边挨训的日子，很想问问脑子日渐糊涂的老父亲：您手下的这10个兵，还带得动不？

我们，一直在享受着您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