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湾水声

飲馬天山

消失的"雨园”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若阻不住大脑的运转,笔就难却大脑的差遣。这些天来,我的乡湾那些自古就有的名词,接二连三浮在脑海。对于这些独特的、富有方位与情感、大小与厚重的地名,我不知道我的先人们是如何定义它的,总之思来亲切感人,也让人倍觉幸福。可是往文字里查,又多半得不到解释,让人冲动于想要以笔落记,又难以把握对其外延的注解。毕竟文字是大众的,而方言是自己的。这或许就是方言独特的魅力,它以自我理解为主,赋予以乡土气息的文化脉络,在一代代人理解中向纵深传承着,即使孩子都能立时可懂,又懂得那样的透彻与真切。它其间掺杂了些许乡土的因子,纵隔万里,那怕在不同的国度,处于不同的语言群体之中,只要听起这些耳熟能详的语言,就立刻会意了它的本质,还有其中包涵着的亲情初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像我笔下曾经描述过的“涝处”“官路”“水磨”,到“东安”“西硷”再到“马鞍墙”“三条沟”等等,它经由我生命里的来来回回,已不再是我的文字所能表达得了的。或者我词不达意,但我是认真的,对于先祖们留下的这些特定的词,我也有责任寻找到它的出处乃至它的本意。我当然不是搞文学的,写字对我来说,只是为了表达,与其说是写作还不如说是“写话”真切点。但我对故乡这些特定的名词,能凭感觉理解开来先人们冠以它名的寓意,这些就是我的资本,是谁也拿不去的财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雨园”,又是一个古老的、刚刚被我带出来的地方,往事新说,我倒也不觉得离奇,因为这些地方存在于我生命中,并且是那样的真切,没有丝毫的伪装,我也不必费尽心思地去描述它,用那些优美的词汇拼凑还又娇柔地装扮它,因为乡湾是朴素的、清澈的,我要是绿肥红瘦地、浓妆淡抹地去包装了它,反倒让我迷失了来路。我写不出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即便是写成洞天福地的世外桃源,我却寻找不到祖先们安息的灵魂,他们眷恋着上野那片土地,并不认识一片陌生的桃花园。而“雨园”让他们一听既懂,哪怕是入土七尺他们也会与我心照不宣,这一点我深信不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没能在百度上查出这个词,凭我的理解应该泛指那些长满芦苇的地方,我用“雨子”与“芦苇”作比较,也没有找到“雨子”这种植物。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南方的芦苇荡,但是它是笔直的、粗壮的、高耸的,也是独立着的,每根有拇指般粗,又不像南方湖泊池塘中那种芦苇,枝细略弯丛生丛长,任凭风浪作摆。若取芦苇与竹子中间定位它似乎更为合适。北方的“雨园”安静阴湿,清凉可人,它高挺的主干撑起宽阔的叶子,遮天蔽日密叶障目,于是便有种类繁多的鸟来筑巢停留,繁衍生息。数量最多当属“雨呱呱”,较斑鸠小而瘦,又较斑鸠尾巴长些,跳跃灵敏飞径多变,它是雨园的主人。雨园大部分时间没有积水,人可穿棱与其中,像身处竹林一样使人心旷神怡,因为清凉潮湿而盛长青草,又因其间青草肥嫩新鲜而成为畜牲上乘的食料。于是它也像曾经的荷塘一样,是孩子们的天堂,它又不像竹林那般空旷,雨子主干虽粗距离却及为相近,大致株株之间十厘米左右,且容易折断,所以孩子们无论是割草还是在嬉戏,都会给雨园带来一定的破坏。于是,雨园便由生产队派专人看管,主要是防止人畜入内踩踏致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乡湾的雨园有一处,在北山坡上,野生丛生那种,因为没有水所以称“旱雨子”,它直楞楞的生长,叶尖很硬,且又瘦又小,只可用来粉碎以充牛的饲料。但它范围很大,有三面坡,纵横交错密疏不均,钻入深园之中,寻块雨子稀疏处,睡上一觉,然后大家各分东西去割猪草,再会聚了来打扑克、比拳脚,翻跟斗,一任轻风拂脸,只待夕阳斜晖冉冉下坠。旱雨园因为缺水,故以“尖草”生长为最盛,这种草根在土壤深处,稍一露头就伸展成叶,又轻又硬,像竹叶般竖在干涸的地上,镰刀割下尽散开来,既无重量也索然无味,畜牲都不愿吃它。这种草其实与“甘草”相似,我们常用镰刀深挖它的根,很长,白色,味甜。躺在地上嘴里嚼着甘草,慢悠悠看云霞沉没,待山隐暮色,才放开脚步向家赶。它于我的生命中没有多少份量,像它赐予我们的“尖草”一样轻,只是深园中那种迷魂阵般的路倒是让我对它饶有兴趣,有时候只听伙伴在喊却三转两转找不着,不觉间把自己也迷入深园,仰面天空一片湛蓝,雨子的头顶着白色的羽毛,若遇轻风来吹,便纷纷扬扬铺撒开来,似六月雪一样美,叫人心醉难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p> <p>  与北山坡不同的是另一种雨园,它们因沿河生长,故而有些放纵,根须相连浑然成了一片,且身高体壮,可以用来做席子的。那种宽阔的叶子是包粽子的好物料,农家人在它枝叶正盛的时期收集好它,阴干存放,只等大年初一用热水煮开,用它包的粽子又大又甜,清香可口。其实沿河各村门前都有这种雨园,唯独我的村庄前没有这种高大茂密、甚或是灵性的幽深的雨园,有且只有北坡上那种没了精气神的雨子,心里总觉不平。灞河岸边生长的这种雨子,它们蹊跷地生长在我乡湾以东的仓底村前,又生长在乡湾以西的安沟村前,唯独与我的村落无缘。故而,下河割草时这两处雨园便成了我们心中的圣地,它既草丰鲜嫩,又清凉避暑,头顶有雨子做棚,还有“雨呱呱”在唱,确是天上人间。然而,看雨园的人他就藏在雨园里,有时爬在水稻田埂上,有时隐于干涸的水渠中,专门来抓进园割草的孩子,东西两处园子都有人看守。当然,各生产队指派的人都很威猛无情,属那种“二敢杆子”类型的人,这样才能守得住,就凭其威名也慑人三分。所以进园割草是需要斗智斗勇的,战术灵活才是制胜的前提。先以一人与其对骂引开他,众小把背篓藏好,只身钻入雨园深处,一口气割一抱运回,如此只需三四个回合、个把小时既可收满满一篓,再分给斗口水仗的人。或是聚众硬碰硬,看园子的人不真打人,只收没割草工具,先使三五个人与他撕扭摔跤,再上两三人接力轮战他,累得他气喘吁吁,那还有来追的力气。每当胜利过后,伙伴们都争相为自己的表现做演讲,讲的与电影《黄河少年》里打鬼子的情形不差几毫。</p><p><br></p><p> 当然,雨园是静的它也是无私的,无论给予谁以施舍都是慈悲的,给谁以馈赠它都是豁达的,它在天然的滋养下汲取土地的味道,又回报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正是它的精神所在。我看到雨园每年在入冬时分,被成片成片收割,也不觉得心动,它就像麦子、玉米、大豆和高粱一样,生生死死都为了回报种植它们的人,它们是为感恩而活着,而人是为了吃饭而活着。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呆在雨园里听,听露水自它高耸的叶子上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时针在走,处在其中我仿佛身在世外,又仿佛它滴在我的心上,一滴一颤奇妙无穷。我对乡湾土地上生长的那些物种都是有情感的,其实它也是我的亲人,只是沉默的、不会表达它内心情感而已。</p><p><br></p><p> 而今,乡湾北土坡那片雨园还在,我多年前走过它身边时,它已经扩散得更大更密,有的成片扎根到农家人田里,人们埋怨刨不完它,是那样的令人讨厌。北坡的雨子生命力十分顽强,根在土壤中横向生长,遇到可适的地方就骤然露头,露出头后就更加拼命地抽身拔节,在生命繁衍的使命下,它和水葫芦一样不知疲倦,并兢兢业业。然而,沿途各自然村门前的雨园所每剩无几了,自县城通往乡湾沿途油沿河岸,雨园的身影没了几处,人们拼命从原来依北坡怀抱里挣脱开来,新居落成公路的南边,或者是因为雨园储水多,将它人为的无情的改建成养鱼、钓鱼和烤鱼的农家乐了。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各家鱼池塘塘相扣,大红灯笼被高高挂在塘边的树上,巨大的“钓鱼场”之类的广告牌林立公路一侧,再也没有当年雨打竹声的安静。</p><p><br></p><p> 雨子生长期为一年,入冬前就被砍了成捆成捆运回生产队,交由女社员集体整理,收拾雨子的活不算累,只需掐头去尾,除根剥皮后,然后整捆码齐,再抬进生产队保管室去阴干,开年后按各家工分多少和人口多少计量分配。一捆雨子大概有四十斤左右,凉干后差不多有三十斤。它的用途比较单一,只能用来编织席子,或作为农家人火炕上的睡席,或作为凉晒粮食的席子来用,除此之外,可破成很细的条子,扎灯笼、编草帽亦可,但由于太浪费材料,所以时常不可见那些草帽之类的物什,可见的,是铺在家家户户门前晒粮的一张张雨席。也有购置竹席的人家,它是男人外出经商时经由南方带回来的,竹席较雨席更凉爽光滑,故而深受小孩子们的喜爱。盛夏时分,伙伴一句“到我家睡竹席去”,立时拦也拦不住,大人只好罢言,去便去矣,都是庄户人家的孩子,也无需太多讲究。</p><p><br></p><p> 编织席子是门手艺活。那些年有专门以织席为生的“匠人”,他们大部分来自关中道上,属秦岭以南的“织客”,时常可见他们背上背有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织席的刀具和劈具,还背着自己的被褥。多数“织客”手中提有一根打狗棍,像行者武松一样走江湖。他们不讲究衣着和饭菜,到谁家给口饭吃就成,且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母亲常说“好出门不如苦在家”,那些走四方的织客脾性很好,憨厚踏实为人质朴,也讲信用守规矩,他们从不上主家的桌子用餐,独自一个人盛碗饭夹点菜蹲在地上便吃,总是在吃完饭还要承谢主人家几句“吃你粮了!”他们大都是家中儿女多、有的十六七出头跟着师傅闯荡江湖,生活之路较我们更为辛苦。于是我与这些人也熟,管他们叫哥叫叔,亲如一家。若遇自家工作量大,就要替织客找地方住,他们用自家的被褥简单铺就既成,并无太多挑剔,所图的是挣得主人几块钱,或者收了主人的粮食,然后扛到就近集市上去变卖成钱,日子就那样暖暖的,又酸酸的……。</p><p><br></p> <p>  织客们手艺有差别,这跟个人性情有关。父亲说“活路”慢的人定是性情绵的人,活也做得精细,但需要时间得多付给钱;而“活路”快手脚麻利的织客,席子织得也粗糙,也不规整,但速度快天数少付钱也不会多。这也是对立统一的,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匠人也自知自己的活差活好,主人家也只需按数付给薪酬,并不矛盾。记忆中来我家的织客,手艺精湛,为人忠厚,动作利落干净,他的工具不是随地乱扔的,像手术前的主刀大夫一样,排列好工具后,再去抱雨捆子,撒、捡、剥、破、轧、浸等等,样样规范得体,像自编自演的一出戏。破条很重要,破得匀称才可编得整齐,才能纵看横看纹路不乱。破好的雨条平铺在打谷场,用石轱辘来回辗轧使它变得柔软,再用清水浸泡些许时间,待凉到半干时方可织席。父亲说他这才叫“把式”。他真像“耍把式”一样,把干活当成一种娱乐,寓乐于苦,以苦为乐,它是人精神之外的境界。师傅有大小三把刀,大刀劈斩、中刀作刮,小刀潜修,像绘画时用的大中小楷毛笔一样,各有各的用法。尤其是那把分叉式的刀具,雨子由它的孔一端进入,另一端就送出三条等宽的“席糜子”,他还备有四叉、六叉刀,任由主人挑选,“席糜子”越细,织得越紧越密,但费料费时。他编织的姿势也颇具风范,单膝跪地,时而弓步时而仆步,时而虚步时而蝎步,又像太极大师。织席时先打底,然后前后左右兼顾四散织开,“席糜子”被他一双手前送后拽,一半腾在半空一半平躺地上,撒在空中的“糜子”像是整齐的舞者,被前后左右分散聚合得啪啪弄响。只消半晌工夫,就到了收尾时分,待他织边时更为绝妙,其手法似“庖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时而行云流水时而平沙落雁,时而似咏春快拳时而如太极舒手,除却中间休息时间,每段总是一呵成。师傅眼力还很紧,不用尺量只消不时抬抬头皱皱眉头,但见他阔开双臂一量,十有八九正合主人心意。</p><p><br></p><p> 过去生产队晒粮用队上的席子,生产队大约有百十张席子,都用毛笔在席子内侧右上角统一标号,写着“冯湾村&nbsp;1”之类,个人家的都写家中男人的名字。有时候生产队因晒粮席子紧缺,就向各家摊派“出席”,有“公差”上门来“问席”,我最多一次能扛五张席子,打成一捆很粗又很重,压得弯腰走路变了形。百十张席子挨挨挤挤一排排摆放在生产队打谷场上,男人们从保管室里扛粮食“桩子”出来晒,女人们各拿各家“耙子”把它均匀搅开,场面恢宏热烈,人声鼎沸,穿梭忙碌。摊晒任务完毕各回各家,留几个当差的女人,专门负责“搅粮食”,约摸每隔半小时用耙子横平竖直搅一次,她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头顶打湿了的手绢,姿态优美婀娜丰腴,看着满场的粮食和满场的亲人,真是件幸福的事。些许年过去了,如今我看农家人晒粮食,很少用席子铺在地上晒,那种席挨席、席并席、一排排一片片晒粮食的场面没有了。</p><p><br></p><p> 雨园没了雨子就没了,当然席子也就退出了生活的大舞台。自包产到户后,各家各户晒粮食是在自家门前晒,越来越多的人家用大型的棚布去晒,也有晒在水泥地上的,有晒有楼顶的,少了以席晒粮的温暖和雨子的清香。分田到户后,生产队的打谷场失去它的作用,也被划分成各家所有,因为晒粮食挤占“地盘”而打架骂仗成了寻常事,处了几代人的乡亲为此伤情,更有失体面伤,甚或成了一辈子的仇人。分田到户确是好事,但自打分开过日子后,同时也就分了人心。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客观的看待它也就不觉得新鲜了,人心之分散是可怕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心的距离越来越远,看似在一个农庄过日子,但情感也越来越淡,没了那些年人心交融的真实感受了。</p><p><br></p><p> 乡湾水声越来越残弱,那种水韵江南的场景逝去了,“水磨”“水泉”“涝处”“雨园”“荷塘”等等这些曾经的蕴藏着幸福童年歌谣的地方,一个个在消失,只留给我对昨天深深的缅怀。我也是在偶然的回忆中,才转念心动把它整理成系列的叙述,并分景式的去记述它,以向往事告别,祭奠我曾经那些幸福温暖的日子。但愿幸存的物景安在,也但愿它能看到我像那些逝去的物景一样,由生到死的过程。我其实也是乡湾那些物景里的一因子,我们共同构成了乡湾的“清明上河图”,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因为我们那个时代才轰轰烈烈,才繁花了清贫的生活……。</p><p><br></p><p> (2014年•乌鲁木齐草稿)</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