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哇玉香卡藏在高原深处,在地图上是那么小的一个黑点,很难找到它。它坐落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海拔3712米,在五六十年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也是上海人望而生畏提起就会浑身哆嗦的地方。2016年6月我妹妹和她的朋友从西宁包车在导航仪的提示下沿着崎岖颠簸不平的山路开了10个小时,一路上泥地黏湿、羊粪茂盛,虽然开着大片的马兰花,蓝天上极美的云压在头顶,但举目望去甚是荒凉,哇玉香卡就是那高原深处短短的一线黑。6月的阳光映着云彩照在这雪线之上,让人的感觉既冷又热,苍凉宽广,完全没有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p> <p>妹妹的朋友已是第四次踏上青藏高原,就为了一个尘封已久痛彻心扉的往事。 朋友的父亲解放前是上海的一个民族资本家,1957年gcd动员大鸣大放,给D提意见,就此惹祸上身被打成反革命送到远离上海的青藏高原,一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劳动改造,留给家人的只知道去了一个叫西藏哇玉香卡的农场,就此杳无信息。父亲离家后母亲带着他们姐弟四人靠变卖家产苦熬苦撑,含辛茹苦盼望着能有一天与父亲相聚,直到1972年,等来的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才知道已经冤死他乡。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去世,懵懂无知的孩童已经退休安度晚年,当了爷爷,但父亲这两个字对他却是那么的陌生又遥远,为了却母亲的遗愿,遂萌生了寻找父亲的心愿,探究父亲不为人知的一生。</p><p>1957年至1958年大鸣大放运动生产了大批反革命及右派分子,他们从全国各地发配到了各个劳改劳教农场,发配到青藏高原哇玉香卡的主要是河南、四川及上海三个地方的反革命分子及刑事劳改犯。哇玉香卡这是一个大漠荒芜人迹罕至的地方,白草连天野火烧,荒滩的尽头就是沙漠,远处沙梁连绵,风一吹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附近没有铁路,从最近的火车站西宁开车过去要走十几个小时,没有公路只有牧羊人走的羊肠小道,这是一个天然的大监狱,流放者到了那里根本就逃不出去,方圆几百里没有交通工具插翅难飞。那一年朋友的父亲离家时一共是九个劳改犯由派出所的一个民警负责押送,一路上历尽艰辛,民警带着枪支看管得非常严厉,想要半路逃跑绝无可能。到了目的地,民警将密封文件交给接收单位办理移交,劳改农场的看守当即点名核对案犯,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文件里押送的犯人不是九人而是十人,其中包括负责押送的派出所民警,这位民警当即被缴械看管了起来,也成了被流放的犯人。就因为这位民警在工作中曾经顶撞过上级领导,就这样被领导瞒天过海,没有经过任何的法律手续被自己押送到这苦寒之地劳动改造来了。</p><p>劳改犯们在荒滩上打土坯烧砖瓦盖房子、开荒造田、开挖灌溉渠,建起了劳改农场。由于新建在戈壁荒滩上的农场土地极其贫瘠,土层非常薄,薄薄的土层就靠草根维系着,土层下面就是沙石,气候条件又非常恶劣,因此粮食亩产很低。在大跃进时期,领导为表现政绩盛行虚报产量,产量报高了,上缴国库的粮食就多了,留下的口粮就所剩无几,农场从60年开始就削减劳改犯口粮,而犯人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劳动强度大,吃不饱饭身体就迅速垮了下去。饥饿使得人全身浮肿,脚涨得穿不上鞋,头肿成了大南瓜,眼睛成了一条缝。在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的日子里,实在饿得招架不住就在出工间隙挖草籽、剥树皮、捋树叶聊以充饥。到后来人都饿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只能四肢着地,在膝盖上绑上鞋子一步一挪地去食堂打饭。饭也只是一盆稀稀的菜糊糊,难得有一只窝窝头,为了一只窝窝头身体稍微强壮一点的会去抢夺虚弱者的,常常为了一只窝窝头而一失两命,被抢的死了,而抢夺者被枪毙了。被枪毙前犯人哀嚎着给我吃一顿饱饭吧,能吃一顿饱饭死了也值了。这个愿望对当时的许多犯人来说,只要能吃一顿饱饭被枪毙都是乐意的。</p><p>犯人们气息奄奄,苟延残喘于死亡线上,迫于饥饿,有的犯人偷偷挖开死亡犯人的坟墓,长期的饥饿和劳累把身上的肉消耗干了,胳膊和腿就剩下干骨头了,他们掏出死人的内脏,偷偷地煮了吃。为了生存没有了人道,完全像禽兽一般疯狂了。到1962年一百个人里饿死了九十八个,只有二个人存活了下来。哇玉香卡劳改农场成了死亡集中营,饿殍遍地,倒毙的不计其数,死去的人只是用席子、被子和绳子一捆就拉到荒滩上掩埋了,许多人今天还在埋别人,过不了几天就轮到自己被掩埋进坟墓了。许多犯人意识到自己不行了,快要死了,他们都会向着自己的家乡方向默默许愿,期盼死后灵魂能回故里与亲人团聚。</p><p>朋友的父亲能熬过1960年至1962年的死亡大潮,成为2%的幸存者,可想而知这是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生活本领,这也与朋友的父亲在副业队当油漆工,没有参加重体力劳动、没有过度消耗体能有关。父亲虽然熬过了饥饿大死亡,却在1972年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父亲最终没有挺过来。当朋友的母亲在1979年接到父亲的平反通知书时,颤抖的手无法将通知书展开,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汹涌滚滚而下……。</p> <p>妹妹和朋友从西宁开了10个小时的车到达哇玉香卡时,展现在眼前的是满目凄凉,荒草萋萋,一丛丛的芨芨草迎着高原上刮过来的六月暖风在沙石中摇曳,一大群黄羊在荒滩上啃着草根,找不到一点曾经繁荣过的农场影子,仅存的只是一片废墟。他们找到当年的农场场部,遇到的全部都是藏民,藏民一听他们是来寻找墓地的都非常热情,藏民将他们带到了唯一留在哇玉香卡的汉人一个河南人那里,由河南人帮助他们寻找墓地。</p> <p>在河南老汉的住地,几排低矮的红砖房由土坯砌成的围墙形成了一个小院子,朋友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父亲的气息,感觉自己的脚和父亲的脚印叠在了一起,冰冷坚硬的土炕上竟然有了温热的感觉,原来这里就是父亲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副业大队旧址,父亲的体温就留在这里。好像父亲就倚在院门口翘首盼望等待着儿子的到来,又感觉父亲就坐在土炕上伸出双手抚摸他的脸庞。这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从未来过又是那么的熟悉,是梦里千万次的寻觅,是父亲的灵魂在召唤。将近六十年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父亲的气息,忽然感觉整个院子里都是父亲的身影在移动,空气中充斥着父亲呼喊着朋友乳名的声音:三儿、三儿……,阿爸,我是三儿,我来看您来了,您看见了您听到了是吗!说着说着朋友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了。</p><p>对于朋友的到来河南老汉一点也不惊奇,他告诉他们每年都会有一批又一批从美国、澳洲、新加坡及北京、上海、深圳各地来寻亲的人,不过基本都是失望而归。同时他还邀请了一位藏族姑娘由她带领着朋友们来到了离农场有五六公里远的草原深处,从场部过去基本没有路,没人带路根本找不到。那里一座座坟茔连绵起伏,淹没在荒草丛中,一眼望不到边,像似来到了阴曹地府走到了世界尽头。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的青砖上面刻着名字及编号,其中许多坟墓都已被挖空,猜想一定是寻亲的家属带走了自己亲人的遗骨。后来老汉告诉我妹妹及朋友,这里基本没有被家属认走过。1995年藏民受西方分裂势力的挑唆进行了大暴动,他们见汉人就杀,惊动了公安部,派出大批军警平定了叛乱,叛乱平定后,决定把这个地方还给藏民,由藏人治理。刚迁徙过来的大批藏民都穷得叮当响一无所有,穷得连姑娘都没有裤子穿。因为穷,藏民开始盗墓,对所有墓地进行开挖,只要能得到一件衣物就是收获,所有挖空的坟墓都是盗墓的结果。</p> <p>墓地因为盗墓的原因,排列都乱了,朋友找到了3排南21、22,而他的父亲是3排南51,应该已经离朋友父亲的墓很近很近了,但就是近在咫尺却什么标记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代表墓碑的85砖了。知道离父亲不远了,千辛万苦奔波几千里四上青藏高原,为的就是这一刻,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父亲,却不能带回父亲,心中的悲苦无以言表。朋友朝着父亲安息的方向跪下磕头,然后捧了一把土包好,这是一把饱含了父亲的沧桑、见证了父亲苦难的一生、浸淫着父亲魂魄的泥土,准备把这包泥土带回上海,埋在母亲的墓旁与母亲相聚,也给兄弟姐妹留下一个念想。爸爸,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您,我们多么希望冤死在哇玉香卡的您能够早日回到上海,回到我们母亲的身边。虽然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但在天堂也就是一个梦的距离,安息吧父亲,愿您在天堂与母亲早日相聚。</p><p>再见了哇玉香卡,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戈壁草原偏僻角落,气候恶劣、环境艰苦、鲜为人知。曾几何时,一个又一个哇玉人离开哇玉时如释重负、似离苦海,谁曾回首过?谁曾留恋过?哇玉香卡,留给了人们太多的伤痛,朋友的父亲安息了,也就是逃离了,昔日的哇玉香卡,已成为所有遗留在哇玉香卡孤魂的净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