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上犹“本地话”的一抹晚霞

一片绿叶

说明：本篇在拟写中得到县城几位前辈的热心支持，他们不仅提供了写作素材，还亲自录制上犹“本地话”原声。在此深表敬意和感谢！请读者点击每章节插入的视频，欣赏上犹“本地话”。

（视频：上犹本地话童谣《麻鵰子飞过河》。朗读嘉宾（从右到左）：吴志平、熊勤萍、肖兰英、巫赛珍、刘书莲女士）

【此童谣的另一版本：麻雕子，飞过河，你就笑捱冇老婆。你给女，嘎把捱，捱就喊你丈人婆。】

1

小时候，从外面回来，如果不把说话的语言改为母语，老人会说：“又打广佬古”。所谓“广佬古”，指的是从广东一带迁上犹的客家人说的话，在广东也称作梅州客家话，在上犹县特指的是西部一带的客家话，涵盖营前整个片区和双溪梅水部分村落。但我老家把凡是与“本地声”不同的客家话都看着是“广佬古”。

何谓“本地声”？

本地声（或作“本地话”，或作“打本地”，再小点范围就是“街上话”特指县城话），也是客家话，因为我们都是客家人。所谓“本地声”源于“本地人”，这和上犹人口来源和迁入年代来有关。“本地人”指的是县城及周边村落迁入上犹的时间早，且来源多为赣中一带。比如沿湖黄泥潭尹氏，据《尹氏族谱》记载，是元初从吉安的安福县迁来的；水南刘氏是元末从吉州（今吉安）迁来的。但据有关资料记载，比尹、刘两姓更早迁来的，还有中稍横岗的钟氏，其祖先宋代从兴国迁上犹，后迁出，明代中期又返迁上犹。上犹西部除营前“朱陈蔡”（蛛岭）和西部紫阳店背唐氏较早迁入外，大部分均为清朝中后期迁入。民间一般地说，较早迁入的居民为原住民，因而自称为“本地人”，打“本地声”；较晚迁入的居民自称为客家，打“广佬古”。

据称西部片区营前下陈陈氏和营前城（即蔡家城）蔡氏，过去一些年岁高的老人还保留着与县城话相近的方言。他们自己也称之为“本地话”。但现在估计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与西部客家话排他性强，有自己一套口音和读书音可相融合的完整体系不同是，本地话排他性弱，对其他方言及普通话或赣州话（俗称阳明话，也说是官话）较易接受，本地话只有口语音，没有读书音——50年代之前用赣州话读书，之后则用普通话读书。尽管如此，但仍有少量文字是文白异读（即某字在原有方言词语中的特殊读音为白读，同一个字在普通话词语中经过书面语进入方言词汇后的读音为文读）例如“扶”字，在“扶起来”中读Pu（平声），“齐”字，在“到齐了”中读ce（平声，城关本地话），是白读；而“扶”字在“扶贫”中则读fu（平声），“齐”在“整齐”中读qi（平声），则为文读。

有意思的是，一些本地话比较复杂的词缀，西部客家话却简单。比如“子”作后缀时，西部说“鱼子”“鸭子”“猪崽子”；但在本地话里却有明显区分，说“宁子”（鱼）“鸭这”“猪婆崽”。

同样是词缀，有时用法不同，比如称“男人”，本地话说“男仔人”，西部客家话说“男子佬”。

（视频：上犹本地话童谣《牛角子》。朗读嘉宾：年届九十四岁高寿的熊增海先生，他是我县第一代电讯报务员）

2

前几天，一位“老县城”考了我一个问题，上犹本地话“香骨菜子”是指什么？我思考了片刻，回答是“香烛”。她说思路是对的，但不准确。我真的不知道，回答“香烛”，也只是据词猜的。尽管我的祖上在县城，我也是说着“本地话”长大的，对上犹本地话，只停留在一般交流上。类似生僻不常用的词语还有：“醋果子”，本地话是指“浸东西”（醋坛子浸的食物）；“背弓”（游泳），“鸡拉恰子”（赶鸡进鸡笼的竹器），“甑刷”（刷锅的竹器），“甑刷袢子”（甄刷的细竹丝）。据说过去判断一个人是否县城人，就用此类词语来检验。民国以前，去了外地的江西会馆--万寿宫，你说你是上犹人，能用很标准的上犹话说出这些古怪的东西，基本可以借到回家盘缠（路费）。

后来，我把这个题目发给一位在北京定居的“老县城”，他立马打出“就是敬神的香中间的竹签”，原先考我的那位“老县城”说“是指香燃烧后余下的竹签”哪个才是标准答案？我这个“新县城”无法判定。

类似这样接近消亡的“本地话”词汇，还有不少：

比如：“变兜子”“奈兜子”，在说本地话的老一辈，是非常习惯的用词。但慢慢很少用，年轻人基本不说，更不知其意了。前者是“那里”是远指，后者是“这里”是问指。

又如：本地话“变西东西拿把艾”，意思是“把那种东西拿给我”。如是营前话则一般会说“该样东西拿畀啀”。

同样是本地话，内部又有差别。假设“老县城”是正宗，那么其周边同样说本地话的则是同宗不同版本。有城关版（含油石）、中稍版、黄埠版等。记得有一次与几位“老县城”聚在一起，桌上都是本地话，当我用本地话加入到聊天时，一位阿姨有点疑惑地问：“你雅晓得哇上犹声啊？”（意为“你也知道说本地话啊”）我回答：“会啊。”对方说：“难怪你格声音干么平。”（上犹“本地话”以平声为主，入声少，几乎极少去声），我接着说：“艾灰中稍宁，艾格老上首雅会上犹街上格。”（意为“是啊，我是中稍人，我的老一辈是上犹城里的）。但说着说着，便知我与她们在有些词语表达上有不同。

本地话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几乎所有说“本地话”的男子以及跟外界接触较多的妇女都兼通两种邻近的方言。他们在家说自己的“本地话”对外则随交谈对象而随时换频道，因而“本地话”属于不稳定的方言，极易被其他语言所同化，直至最后消亡。

在坚守“本地话“上，与许多方言区的百姓一样，都有着祖宗留下的遗训“宁卖祖宗岭，不卖祖宗声” （祖宗声，指上辈传下来的乡音，即方言）。

为了守住本地话，过去，在非说本地话的女子嫁入说本地话的家庭后，需尽快改变，学会本地话。这几乎成为一条不成文的家规。好在女人有语言的天赋，加上本质都是客家语系，又没有考核标准，能基本会说就行。

过去人口流动小，语言受到的冲击小。而后来部分进城来的非本地话人，他们为尽快融入，有意无意地也学说“本地话”，尤其他们的子女学得更快。

（视频：上犹本地话谚语《老妹揩水扁担软》。朗读嘉宾：吴志平女士）

3

在我的记忆里，过去是满城“本地话”。

8岁那年，我跟随母亲去县城卖片柴。所谓片柴，就是大树劈开晾干，把竹篾围成一个箍，箍的大小，决定箍柴的多少，把片柴箍好套上绳索就可以挑去卖，箍柴，还是需一点技巧的，箍在底部，要箍得扎实，但上部要张开来，这样显得量足。

一个早从中稍杨梅坑出发，经横岗、至伏垇，经李田坑、麻石垇，过浮桥、上码头，就是和平路柴行。

刚上码头，就听见有人喊“妇娘者，你该担柴几多子钱？” 问价钱是一位六七十岁的女人，说话声音与我们家一样。

柴还在肩上，母亲停下脚步回答：“九角钱。”

“干举（注：干举，这么贵之意）啊，估有少哦。” 那女人说。

母亲说：“哎呀，艾都赶远揩得来，冇呢少喽。”（注：艾，我；揩，挑之意，下同）

那女人说：“哎呀，表嫂，看你揩得干苦，先放下来港（注：港，讲之意）。”

母亲把柴担放下，立刻引来三四个人询价。先前那女人看到好几个人来，赶紧说：“唔暂问，艾已经买了里唠。”（注：唔暂，不用之意）那几个人，听到她这么说，就走了。母亲说：“还唔滕讲好价钱，你就哇你买了里。” （注：唔滕，没有之意）

“艾看你该担柴满扎些（注，扎些，扎实之意），一下都嘿硬树柴子，经得烧。就照你哇格价钱。走啊，送到艾屋底嘿。”那女人说。

“做得，送到你灶角头都做得。（注：做得，可以之意）”母亲说。

她在前面引路，母亲挑上柴，我们后面跟着，过和平路、经十字街、拐新上犹路、再拐进北门巷，走了一二十米，又拐进一条小巷子，边上一口古井，我探头一看，有几十米深，小巷尽头是一扇石头门，里面是深宅大屋。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街巷叫什么，只觉得街大巷深。

那女人叫母亲把柴放在檐阶上，说：“你忑刻子（注：忑刻子，休息会儿之意），艾拿到钱来。”这时从大厅里面出来一个人，他一看是母亲马上说：“哎呀，嘿门门啊。”（注：门门，称呼语，叔母之意）

“你样是在该地，你都在西村变的住啊。”（注：样是，怎么；该的，这里；变的，那里之意）

那人说：“哦，艾在聊陶，该的灰艾老表屋的。”（意为“我在这里闲聊，这里是我老表家”）

母亲赶紧叫我称他哥哥。原来他是“培”字辈的族亲。他和县城其他钟姓与我们同宗同源，父亲与他们联系非常密切。他有一手撵猪仔的绝活，逢圩日就在江边码头那个猪仔行上，为他人撵猪仔。每成交一只，得一毛赏钱。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怪不得母亲也懂得什么样的猪仔好养，原来是从他那儿学的经验。

后来有一次进城，他还带我去食品厂（今茗馨广场一带）里面参观。虽然没有尝到食品，但他告诉我，那一栋是我们钟家的屋子，那里原来有我们的祠堂，他说早年钟家几乎占居半座城。

原来我们家说“本地话”有着这样的历史渊源。

他的话，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上。

几年前，一位原居县城，迁居武汉的宗亲告诉我：他的孙子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在京城成家立业，我真心欢喜。只是他们早已不说本地话了。

（视频：上犹本地话《除四害》新旧版。朗诵嘉宾：吴志平、熊勤萍、肖兰英、巫赛珍、刘书莲女士）

4

八十年代，我有幸进城工作。时在二中，在那个弹丸之地，已被各种方言覆盖。县城本地话、城关本地话、西部客家话、北边客家话、东部客家话、普通话混搭一起。

二中周边的刘姓、陈姓、张姓、朱姓等都说“本地话”。那时的水南如乡下，买菜买米、孩子上学大都需要经犹江大桥到城北。

我记得第一次去十字街（和平路）买菜，在肉铺（我们也称猪肉案子）前，一位师傅看见我要卖肉，赶紧说“你要斫恁猪肉？（注：斫恁，砍什么之意）”一口地道的本地话。我毫不犹豫地走近，用本地话回复“斫一斤肥带缰子格”（注：肥带缰，肥带瘦之意）。当我靠近查看他秤时，他微笑着说：“放心哈，冇什少，都嘿策噶宁。”（注：策噶宁，自己人之意）离开时，我问他贵姓，他说姓吴，家住中山路。

后来买肉都在吴师傅的摊位。有一次，吴师傅后面一个摊位的师傅看见我，大声地说：“钟老师，斫猪肉啊，来，艾斫把你。”也是一口本地话。我回答道：“做得，下回子斫你格。”他接着又说：“钟老师，你都灰艾细伢子格老师，来艾的斫，斫好格拿你。”正在我有点为难的时候，吴师傅说：“冇要紧，你嘿纪该的斫。（注：纪，他之意）”后来，我只好吴师傅郭师傅两位这里轮着来。我至今不知郭师傅是怎么知道我是他孩子的老师。

后来农贸市场搬到东门（仙人湖大桥边），我已在上犹中学工作。吴师傅不知怎么知道我调动了工作，跟我说：“钟老师，你搭艾姑丈同什啊。（注：搭，和之意；同什，同事之意）”他说赖老师是他女婿。我笑着说：“灰啊，艾等还灰兄弟。（注：灰，是之意）”吴师傅有点疑惑，我告诉他：“钟陈赖邬幹五姓都灰颍川堂。”

直到九十年代末，上犹“本地话”在县城还随处可闻。

我的同事曾为“本地话”究竟何方是标准开展过讨论。

来自县城的老师，当然认为县城是标准，但此观点是否完全站得住脚，没有考据。一位老师说“我的母亲是沿湖黄泥潭的，我比较了一下，觉得我母亲的本地话更标准。”如果从迁徙来看，黄泥潭人元初，确实比较早，但唐宋，甚至更早立足县城的呢，这些先民说什么客家话？也有来自石坑的老师说“我们的本地话，也可能是标准的。”石坑本地话也好听。前段时间，公众号“鹤堂下（ID：hakka52）”美文《一坛乡情煨酒》的客语朗读，萌翻了客家圈，这是上犹籍作家简心老师的作品，美文被选人初中《语文》教辅材料和多地考卷阅读题。朗读配音就是地道的石坑本地话。

我们无需究源何为标准，因为这样的方言，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保护，它最后的结果都是消亡。

可以预见的趋势是，本地话很快将退出舞台，你只要看看现在的家庭组成，便知语言的发展变化之快。

婚姻的大融合，不再是局限于本乡本地，本该说方言母语的孩子，已被普通话替代，上辈需服从下辈。

（视频：上犹本地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朗诵嘉宾：吴志平女士）

5

曾有人说县城“本地话”，是上犹官话，这无根无据。“本地话”更像是上犹客家话的一座方言“孤岛”。

就全国而言官话方言分为东北官话、北京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中原官话、兰银官话、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八个次方言。我国使用最多的官话方言是西南官话，中原官话次之。客家是从中原迁江南的，那么客家语是否属于中原官话？可汉语方言现如今流行的分法是把客语排除在官话方言之列的。

我不知同为县城人的清代钦点瀚林院庶吉士蔡家玕（注①）和李临驯（注②）在外做官，在朝中是说上犹“本地话”，还是入乡随俗？据说赣州市区成为一座客家话的孤岛，且与西南柳州话同，除了与“军所”有关外，还与南赣巡抚王阳明有关。

方言保留至今已属不易。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赣州城区话一定是处于弱势地位的，这种小方言会向强势方言趋同，或者干脆放弃自身的方言，转而使用强势方言。

为此，我们会感到遗憾，但无需伤怀。

如果余生之中有那么一点念想，就邀上健在的昔日街坊邻居说上几句，要是兴致浓，还可录上一段两段“本地话”，放给懂的人听。

而一些人，坚守自己的话语，进而要求自己的后辈说自己的方言，我们应该保持宽容和赞许，万不可指责。

听说县城犹江社区一女士，她与小孙子平时交流就用本地话，听她们交流，你会觉得更外亲切。

我还听说，一位在东北军队工作三十多年的上犹县城人，回到家乡，还是一口地道上犹“本地话”。

这样的坚持温暖人心。

写完此文，我独自一人在江边漫步，碰见一位熟悉的老县城人，她说：“钟老师，捏头（注：捏头，太阳之意）都快落山，你还暂来，你平时都更早啊。”

“灰哒，你看，西边的晚霞几好子看！（注：灰哒，是啊之意；几好，多么好之意）”我说。

2020-6-12初稿，6-14日修改

作者：钟培发，网名“一片绿叶”，上犹中稍人，中学教师。

（图片为记忆中上犹浮桥的样子，视频朗诵嘉宾：刘书莲女士）

特别说明：1、本篇参阅了《上犹县志》和《上犹地名志》，2、本篇所有视频版权归朗读嘉宾所有，如需使用，请与本文作者联系。

注①蔡家玕（1790-1860年），字基美，号玉山，原名蔡家王郎，江西上犹县城人。清嘉庆已卯（1819）科进士，钦点瀚林院庶吉士，散馆改工部主事，升员外郎，累迁江南道监察御史。

注②李临驯，字友春，号葆斋，又号芷仙。清嘉庆辛未（1811）年生于江西上犹县城。十三岁中秀才。道光丁酉（1837）拔贡中举人，戊戌年（1838）登进士（第三甲第十名，同榜者还有曾国藩、何桂珍、毛鸿宾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援职检讨，改河南道监察御史，加按察使衔，封二品军功，赏戴花翎。

下列几幅上犹老照片，资料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上图：过去的上犹县城全貌） （上图：县城有名的北门巷，今北门路） （上图：和平路与中山路交汇处） （上图：解放路，右边为供销社招待所，据说原来是戏院）

（上图：中山路与解放路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