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条乡村公路,穿过半山腰的村庄,游蛇一般,阳光下泛起蛇鳞一样银白的光。</p><p>从华子家到村里的小卖部刚好两公里,这两公里的重复叠加几乎是华子半生的里程,他一直在重复着两公里,单调的,无奈的。就像是升降机不停地绕着钢绞线,一圈又一圈,收了又放,放了又收。</p><p>华子是个瞎子,据说生下来时是睁着眼睛的,只是那眼珠生着白团,死鱼眼一样的。没几日他就眯缝着眼了,这一眯缝就再也睁不开了。</p><p>华子是全瞎,还是半瞎,村里人莫衷一是,各有道理,各有证据。有好几次眼看他撞在电线杆上,还有一次见他落进半干的茅坑里,这是全瞎的证据。说他面前站了女人,他怔怔地呆住,奋力翻着白眼,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这是半瞎的证据。</p><p>到如今,人们还是不知道华子的眼前到底有没有模糊的影像,或是一丝光线,但我相信他能感受光线。</p><p>华子走路从不需要拐杖,拐杖带着畏缩的,怀疑的,迟滞的声响,他是厌恶的。或许他是寻着一些光线,某种动静,或者直觉和熟练。我不知道他开始摸索这条道路时是什么样子,是否栽过无数的跟头?</p><p>他从冬走到夏,从雨走到晴,从不间断。他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及。他也许在心中数过千百次的步子,到王老头家多少步?到李癞子家多少步?因为他偶尔会无声无息地准确地站在你家大门口,热情地问候你,吓得你一哆嗦,而后他就嘿嘿的笑起来,那时他会感到一些乐趣。</p> <p>这条乡村路的蜕变过程他最清楚了,几几年还是土公路,后来什么时候平的碎石路?几时打的水泥路?都在他心里。甚至道旁每一颗树,每一株草,都留有他触摸过的体温。虽然看不见它们四季的色彩变化,但能从指尖感知它们的枯荣,想象它们的形状。他可以准确地知道他的脚旁开着怎样的花,每一种花的气味,他都用心的闻过,虽说他始终也不知道花的样子,但是我想,万种花草在他心里都有各自的模样。他的想象因为没有模版可依,没有边际的束缚,便也就更加辽阔、抽象、艳丽吧!</p><p>也许正如梵高的《向日葵》:大片的明艳的黄,黄得刺目,如火焰一般,充满生命的激情,是理想的幻化、变异的实现。</p><p>前些年,他大约二十多岁,身量不算高大,但也不矮小,皮肤黑里透着红,五官不协调,眼窝凹陷,从半闭的眼睑处漏出一线白;他的嘴宽,总要笑的样子,事实上,偶尔他从我门前路过,我屏声敛气地观察他,发现他走着走着自己发出笑声来,“噗呲”一声,脸上带着无邪的天真,而后嘴巴开始轻微蠕动起来,似乎在哼着歌。这时,如果我不小心也笑出声来,他也不恼怒,不觉得被人偷窥的难堪。“清儿,清儿……笑莫和哇,”他把“儿”字拖得很长。</p><p>他也不是常常这样随和的,有时也恼怒,但是这恼怒带着温柔,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的滑稽,带着无可奈何的寂寞的烦恼。</p><p>一次,他在公路上安静地走着,那是春天的下午,头天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冽。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投在他的脸上,光影闪动。他突然站住,迟疑地仰起脸来,眉毛抬动,肌肉抽搐,额上挤出“川”字纹,想是预备睁开眼睛,可眼里那团“白云”挥之不去。这种徒劳的努力,叫人看了难免生出伤感。他索性不抬眼了,任斑驳的光影在脸上滑动,或许他感到一丝温暖,想象着一场耀目的狂欢,觉出一些生活的美丽。</p> <p>这时,一辆汽车疾驰过来,“噗”的一声,溅起他满身的泥浆,连嘴里也吃进了些。他骂:你瞎啦……你个睁眼瞎……最后这个“瞎”字只吐了半个音,另一半被他咽了回去,他忽地脸红了,委屈地低下头去。</p><p>他不看阳光了,他摸摸索索地往前走去,带着点儿屈辱,带着点儿寂寞。</p><p>如今华子再也不会遭遇这种尴尬了,他的脚下是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他的每一步都更稳健,更踏实了。</p><p>华子许多时候是羞怯的,虽然他也许不知道羞怯的缘由和意义,这个表情在他脸上的展现,不得不说那是生命的自然。</p><p>村里的小卖部就是村里的“新闻中心”,茶余饭后,人们都爱聚集于此,天南海北的“高谈阔论”。华子爱听他们说话,仿佛他们给他带回了整个世界,他们口中的每一个字于他都是精彩,都可以细细咀嚼,吃茎,吃叶,连根都要嚼出汁液来,夜晚躺在床上,口里心里满是回甘。</p><p>他们见华子听得有味,经常故意打趣逗乐他。他们问:</p><p>“喂,瞎子,带你上街,去不去?”</p><p>“去啊,傻子才不去!”</p><p>“带你去看女人,要得吧?”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p><p>“你晓不晓得女人的好处?”哄笑声更大了。</p><p>“晓得啊,女人嘛,会弄饭来吃。”</p><p>突然的安静了几秒,而后像是炸了一地的鞭炮,轰响着。人们笑得只差满地打滚儿了。华子也跟着他们笑,不过笑里带着窘,他不知道这笑的含义,但是他大约知道这是戏耍。可他也犯了难,他怪自己真不知道女人还有哪些好处?不然倒可以反过来装傻戏耍他们。但是他知道女人肯定很了不得,因为他听见过女人百灵鸟般的笑声,还闻见过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的一抹香气。可是他还是不知道女人是什么,于是有了一丝愠怒和羞怯浮在面上。</p><p>所有的热闹都有散场的一刻,热闹一下场,孤独便登了场。虽然许多时候这种热闹是以戏耍华子为由,但是他还是觉得好,觉得一种人间烟火的色彩。晚霞落幕,各自心满意足地归家,唯有他,背影萧索而落寞。</p> <p>我已许久未见他了,这次回老家,又看到了他。他的脸更红更黑了,呈现出健康的色彩,。他的步子较从前拖沓了点儿,擦擦的响,似踩着枯叶。他还是爱笑,只是这笑木讷了些,。他似乎也成熟了,油滑了,若是现在有人问:</p><p>“瞎子,讨不讨婆娘?”</p><p>“讨嘛,把你妹妹嫁给我嘛。”</p><p>“想得美,两百块的女人你都得不到。”</p><p>“两百的得不到,两千块的总得行嘛……”</p><p>说完,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惶爬上他的眉梢。</p><p>如今,他还是在重复着两公里,不同的是,以前是一个人走,现在有许多人陪着他走,他随身携带着音乐。男声高亢,女声婉转。他的身体随着节奏晃动,欢乐时手舞足蹈,当哀怨的歌声传来,他的步子就慢下来,仿佛要落下泪来。</p><p>他最喜爱听的是《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p><p>他不知道船是什么?妹妹是什么?但是他一定觉得美,无与伦比的美在他的心头荡漾。上帝关上了他的窗,却打开了他的心灵之眼。</p><p>船行的是千里路,车走的是万里道,时间是永恒的,亦是有限的。人们在时间的深渊里不停下落,直到和时间一样毫无声息。人在这下落中渐渐衰老,牛、羊、马都在老去,手边的物件也在变老,眼看着物华逝去,不免伤感。而华子,他没有这种伤感,一切的东西于他都是最初的样子,没有沧桑变化,想象永新。</p> <p>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华子喜欢靠在村南头那颗大槐树下,不远处就是他的家,掩映在梨花的海洋中。这座蓝瓦白墙的小楼是由土胚房蜕变而来,宛如蝴蝶破茧而出,飞停在浩瀚的梨花海。这蜕变是由华子一家在果园滴下的每一滴汗水换来的。华子摸索采摘的体温,欢乐的笑声,芬芳了盛夏的果实。</p><p>他又坐在树下,麻雀在树上闹喳喳,有时飞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旁边的夹竹桃开着粉白的花儿,香气熏然,夹竹桃下,小草吸取土地中夹竹桃残余的养分,正蓬勃地生长。华子一动不动的坐着,仰起头,对着斜上方澄澈的蓝天,努力抽动着眼皮,脸上浮起一抹微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