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初夏

<p>“蒋大为”是乡亲们对籍伟芳的称呼。从我记事到现在人们就一直这样叫他,几乎完全忘记了他的本名。</p><p>他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大眼睛,高鼻梁,时常戴着一副金边眼睛。衣服裤子总是熨烫得展展的,不见半点泥点子。走路时右腿先踢出去才放下来,然后左腿也依样出去,有点像走正步,只是腿抬得不高,仅有那么点意思,仿佛要专门抖一下似的。让人想到戏曲里端方正直的大臣正要出场。不过他不唱戏,喜欢唱歌。</p><p>早晨的村庄有几种声音:鸟鸣、鸡啼、犬吠、马嘶。还有就是他的歌声。一大早,他就站在家门外的河边开唱了。起先是咿——咿——呀——呀——的声音,之后就是唱已唱了二三十年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几乎每天都会唱几遍。人们喜欢听他唱歌,也习惯了他的声音。若一日听不到反而觉得不对。</p><p>听,又开始了。伴着唧唧啾啾的鸟鸣声,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魔音入耳般地直教人微微合上双眸,仿佛世间万物己无杂音,只听见鸟儿飞鸣,流水潺潺的动人天籁之音,那优美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村庄之中,飘荡在人的心头。</p><p>他磁性的声音浑厚而深沉,每个人见了他就不由得想起每首歌,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p><p>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p><p>有我可爱的故乡</p><p>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p><p>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p><p>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p><p>他呢?一听见人们学着唱就微微一笑,嘴角一扬,推一下眼镜说,嗯。好听!好听!尽管好多人其实五音不全,哪里能唱出这歌曲的味道呢!他也不去纠正哪里有误,只是轻轻地哼唱。别人也跟着唱。完了会说,比不得籍爷您老好嗓子。</p><p>他就说,哪里哪里,咱都一样。每说完这话,他就又推一下眼镜,顺势吹几声口哨,依旧是这歌曲。然后或者和大伙儿站在街边的凉亭闲聊一阵,或者吹着口哨回家。</p><p>籍爷只是村子里外姓人对他的称呼。在同姓人里他的辈分很高。大部分人叫他爷爷或者老爷爷。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娘家是一个村的,两个人同辈,若从母亲那里论,我们同辈。可父亲辈分低,管他叫叔叔。他的辈分一下子就高了两级,成了爷爷了。他比我大五岁,爷爷两个字有时候我叫不出口,他也不计较。有时我觉得怎非得从父亲这边排,从母亲那里不是一辈儿嘛!多好。可父亲说这边没有出五服,关系近。</p><p>因年龄相仿,又加之他喜欢藏书我喜欢看书,便常去他家。</p><p>他家有个四门大书柜,里面藏了《安娜 ·卡列尼娜》《复活》《红与黑》之类的外国名著和现当代的好多小说如《子夜》《林海雪原》等,还有一格子武侠小说。闲来无事便去找他借书。他的书是全新的,里面没有勾画过一个字,也没有一点点折痕,淡淡的墨香味还在。我怀疑他根本没看过,只是摆在这里装点门面罢了。他可能看出我的疑惑,也不说自己看了没有,犹豫一会儿也借了,只是嘱咐别窝着了,别折了,别往书上画。我一一依他,没有搞过一点破坏。</p><p>借书次数多了,他就给我看他读书笔记,上面摘录的全是一些武侠小说片段。有的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他倒是一页一页翻给我看。他坐在我旁边,身上的檀香香皂味道太浓,呛得我连呼吸也难受起来。有时看着看着又凑近来,嘴里太多的烟熏味一阵一阵喷出来越发叫人难受,我只好赶紧立起来躲开。</p><p>他的夫人赵丽萍是我的同学,看到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看他的摘抄,不屑地说,见谁给谁看,又显摆。我笑着说,好奶奶,爷爷就这些儿好家当,不给人看看谁知道了。丽萍就过来捶打我,说是亲亲的同学还叫奶奶,也不怕同学们取笑。我也笑着告诉她,这奶奶非叫不行,咱没有出五服,还是近亲。可她一再坚持不能叫,这让我也不敢叫名字,每次只是含含糊糊地直接说事情。</p><p>大为爷和丽萍不常在家。爷在县城边上的小镇教书,教小学低段数学。丽萍在镇上粮站上班。而我每次回娘家时一般会遇到正好放假的他们,也常常去她家说话。特别是我工作之后,去的次数更多些。有时听他们说说单位里的事情,或者村里的事。大为爷还是老习惯,说话说着就推一下眼镜。他戴着那种变色镜,看起来很是帅气。丽萍说他近视才一百度,戴上眼镜假装文化人。连小学数学都教不好,也懒得学习,就是一天唱。</p><p>他们学校有一位乡民办,有一次在学校讲公开课,他的学生读课文念到骆驼时他大声纠正说,不对,要念各——它——。这让听课老师差点笑坏了,大家只是悄悄地笑,校长笑出两眼泪来,下课就找那人谈话。那人也不好意思了,回了家。大为爷当时笑得最响亮,发出了声,身体乱颤,把一条本不稳的凳子硬是笑到歪倒,折了一条腿,咯嚓一声坏了。课后也让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让他也示范一课。大为爷本不喜欢数学,自然也教得一般。这之后,倒也因祸得福,代上了喜欢的音乐课。</p><p>我调到外地,回家次数渐少。听说他们有了儿子,趁回家时就去探望他们。两个人都不太高兴。原来丽萍失业了。粮站倒闭,只能呆在家里。大为爷当时还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挣得不多。孩子奶粉钱还是姑姑们接济。不过不影响大为爷唱歌。出来进去,嘴里常常哼着歌。他总说,你得往好处想,多想好事情,好事情就会找到你。</p><p>隔几年,大为爷真的有了好事情。民办转正,家里也宽裕了。他们重新返修了房子,改成了城里那种套在一起的房子。院子宽敞,就盖成了两套。每套都是两室一厅,再加厨房书房。他一套儿子一套。</p><p>小日子红红火火,丽萍去了县城打了临工,到了一家超市卖蔬果。儿子在外省读技校,学了炒菜。他们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日子是越过越好。</p><p>女儿五岁半,丽萍生了病。小脑萎缩,做啥也缓慢,工作又丢了,只好回了家休养。丽萍的姐姐和母亲也一样的病,先后去世了。意气风发的大为爷也蔫儿了,他调回了附近的乡镇,每天跑十几里上班,为着伺候丽萍。尽管花了大钱医治,丽萍的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大为爷把院子里的树和门上系上布条,又把烂沙发,旧桌凳沿着布条摆上,好让丽萍能走走歇歇去了茅房。</p><p>他不再唱歌,每日里带着小女儿匆匆上班又匆匆回家,人也渐渐消瘦了。不过他依旧穿戴整齐,还配了金边眼镜。不同的是,他不再往人堆里凑。看到哪个地方聚集着一堆人,往往就走开了。小女儿懂事,刚刚八九岁就学着做饭,还喂母亲吃饭,送尿盆。他很少出门,陪着丽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也唱几声,不过唱着唱着就落泪了。我去看他们,大为爷很高兴,给我倒了蜂蜜水喝。看丽萍形容枯槁,皮包骨头,已时日无多。</p><p>丽萍去世后,大为爷一个人带着小女儿上班。女儿懂事,看到大为爷不高兴就会哄他,告诉他要好好伺候他。家里的家务活儿也会在写完作业后一样一样全安排妥当。儿子学成技术也在省城一家酒店有了工作。</p><p>时间就是一剂最好的药,慢慢治愈了大为爷的忧郁。他又有了笑脸,唱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的桃花也盛开了。有人说,他喜欢上了镇上的理发店老板。</p><p>理发店的老板比大为爷小十二岁,都属马。她离婚了,有两个女儿,都在县城上学。大为爷图约见她得便,也把女儿送到了县城的私立学校。两个人就有了更多在一起的时间。</p><p>若是按照大为爷的计划,两个人就搭伴儿过日子也挺好。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的外甥不知大为爷追这个女人,也托人说媒,要娶她。这下子热闹了,舅甥两人谁也不相让。大为爷假装不知道这回事,闲时还是常去理发店。外甥在省城打工,只是半月二十天回来看看,比不得舅舅殷勤。况且也没有大为爷的正式工作。那女人年岁虽与外甥相当,可还是选择了舅舅。</p><p>大为爷知道外甥退了坡,心里喜悦,越发跑得勤快。走路简直就是弹着跳着,五十岁的人倒像是十五岁。没事儿就跑到理发店去,给人家扫地打水做饭唱歌。人们喜欢听歌就常去店里,本来不需要洗头也洗了,不需要理发又理了。两个人喜滋滋地过些日子,就差领证了。</p><p>忽一日,听说大为爷的儿子出了车祸。大为爷紧赶慢赶去了省城,见儿子撞坏了脑袋,有点傻了,心里也种下了病。儿子工作不能做了,只得领回家。几经医治还是有点痴傻,算是废了。好在村里很是照顾他,给办了低保,才有了一点生活保障。理发店女人也知道了大为爷的事情,渐渐开始冷落了他。</p><p>大为爷心灰意冷,胡子拉碴,白衬衣不白了,裤缝也不直了。连眼镜也不擦,甚至能看到镜片上的饭痂子。他趿拉着皮鞋在街上晃悠,完全不顾形象。有一回去饭店喝了酒,中了风,歪了嘴。</p><p>理发店女人看到他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很是生气。得知他中风却又风风火火地跑来,念及往日情分把他送到医院。陪他住院扎针,不久竟好了。大为爷有那女人守着,又活了过来。出了院后的大为爷又天天守着理发店。他说,要争取。</p><p>前几天回家去镇上赶集见到大为爷,穿着白衬衣,淡灰色裤子,金边眼镜反着光。他正在理发店里忙活着扫地上的碎头发。嘴里哼唱着:人生这个迷,几人能猜对,爱情这杯酒谁喝都会醉……</p><p>我隔门喊他,爷爷,爷爷,您换歌儿了?不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了?他笑着回道:我就在桃花盛开的地方啊!</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