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声春哨中,春天踏着它的脚步大步而来,仿佛也是在一夜之间,大地像被拿着调色板的画家,用醮满绿颜料的毛笔随便划了几下,霎时,世界便披上了绿装。青草绿了,柳枝冒出了新芽,大山也青翠了。</p><p>被禁锢了整个冬天的孩子笑了,忙着在大自然中寻找天然的玩具。吹哨是我们当时最爱玩的游戏,随手摘下一片绿叶,含在口中,横着、竖着吹,都能吹出各种类似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我觉得柳叶吹出的声音最婉转动人,而傻叔给我用柳皮做的柳哨,发出的声音最响亮。</p><p>傻叔是我父亲的堂弟,我们三叔公的小儿子。三叔公长得高高大大的,而三叔婆却是个傻婆娘。他们说喝了“傻娘”的奶水,儿女们会遗传上辈人的“傻基因”,当他们的大儿子出生时,就另外找了一个奶妈喂养,所以大儿子智力是正常的。可当小儿子出生时,大饥荒年代到了。可能高个子的人更经不起饿吧,身材高大的三叔公活活饿死了,而瘦小的三叔婆和俩儿子却侥幸存活下来了,可能小儿子是喝了母亲的奶水,所以他也遗传了三叔婆的基因。三叔婆经常懊悔地说,傻叔的傻,是因为喝了自己的奶水。</p><p>说起傻叔,也不是十分傻,只是比正常人的差一两点,就像差了一把火蒸出来的馒头,总是欠那么一两点火候。尽管人们都把他当作傻瓜。不过,母亲总要我们叫“叔叔”,不能跟着其他人那样轻薄他。</p><p>他们家的确很穷,一天到晚大门都敞开着,反正家徒四壁的,也就没有什么可藏匿的了。屋里一年到头都是潮湿阴暗,而且是厨房连着猪栏牛圈,满屋蚊蝇飞舞。</p><p>三叔公去世了,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小小年纪,傻叔便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开始给家里赚工分了。</p><p>记忆中,他不高的个子,穿着破旧的衣服,腰间系着一把柴刀,头上粘满了柴叶和草屑,嘴角长时流着涎。每天一大早,赶着一大群牛去山里,回来时,身上背着一捆柴伙回家。他对放牛是认真的,除了下大雪刮台风等极端天气,其它的日子都风雨无阻地在野外放牛。有些放牛娃偷懒,牛还没吃够草料,就早早回家了,而傻叔总是要等牛把肚子吃得圆鼓鼓了,才回来。经他养的牛总是养得肥肥的,耕起田来劲道十足。</p><p>他对我们很好,看到了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有时候看到我们顽皮了,他学着三叔婆的样子,喊我们:“花萝(花心萝卜),花萝”!但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也许是他一个人在放牛时,太孤独寂寞了,他学会了吹口哨,摘片叶子含在嘴里吹起来,哨声音嘹亮悠长。当我央求他给我做个柳哨时,他采来一根粗壮嫩绿的柳条,用柴刀剁去上头细小的一截,留下粗枝,沿着柳枝四周轻轻剜了一圈,再抽去枝干,一个柳哨就做成了,然后满心欢喜地看着我们吹着响亮的哨声。</p><p>有时想想,也许像傻叔这样的人,他们更单纯而没有太多的期待,反而少了一些忧愁和苦恼。每天快快乐乐的放牛,快快乐乐的回家,回到家中,有三叔婆烧好的饭菜,虽然是粗菜淡饭,但温饱不愁啊。</p><p>熬过了最苦的六十年代,走过了艰难的七十年代,来到了美好的八十年代。终于,大家不再为吃饱饭而发愁了。只是傻叔的美好日子戛然而止了。</p><p>隆冬的夜晚,半夜时分,大家都睡得迷迷糊糊了,突然传来了傻叔的哭声。大家去他家一看,看到三叔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于是众人背着三叔婆来到村卫生院,到医院时,看到她鼻子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医生诊断,三叔婆是脑血管破裂了。没有等到天亮,她便断了气息。</p><p>在送三叔婆出殡的路上,傻叔跟在后面,一路上伤心的呜咽着。等三叔婆的棺木下葬完毕,大家准备下山时,突然,傻叔扑到坟前,放声悲嚎了起,口中喊着 “妈!妈!”,声声悲哭,哭得大山为之动容,溪水为之呜咽。在场的人都听得心里戚戚的,大家都明白,没娘的儿子像根草,尤其像傻叔这样子的人,虽然还有个兄弟,但兄弟也是不怎么的,恐怕以后要受苦了。</p><p>回家后,傻叔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出去放牛,傍晚赶牛回家,只是回家后,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再有他母亲给他做好的饭菜。于是,他也学着做饭,但经常把饭煮得半生不熟。</p><p>过了一段时间,傻叔在缙云县三溪村有个干姐,她们村里有人在上海的郊区养鸭子,因为上海人每天对鸭蛋需求量大,需要招工人扩大再生产。当干姐推荐傻叔时,老板看了后答应了,他觉得傻人有傻的用场,他们更是老实听话,服从安排。老板是有眼光的人,同去上海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年轻人,但是没几天,那些年轻人不耐寂寞和受不了辛苦,都偷偷跑回来了,只剩下傻叔安心呆在那里,成为了村里第一个“闯荡并立足”上海滩的人。</p><p>十多年后,傻叔的亲哥哥,从外地带着一个女人回来,生儿育女了。父亲有几次碰到时,对他哥哥说,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了,你这个弟弟一直在外,也孤苦的,能不能去把他带回家?但说了几次,一直也没有后话,于是不再说了,后来,他的兄弟也去世了,就再也没有人提这个事了。</p><p>转眼过去快40年了,估计村里能记起傻叔的人也不多了。前几天回乡下老家,突然想起了傻叔,我向几位叔伯亲属打听他的消息。</p><p>叔伯们也只是听说:傻叔这么多年,一直在上海跟随着那个养鸭场老板,他每天的任务是骑着三轮车,负责把鸭场的鸭蛋送到各大超市。也有一说是,老板曾把他带到医院,治好了他嘴角流涎的毛病,也治好了他的傻病。有乡里人曾在上海街头碰到过傻叔,看他穿着整齐,和正常人无异。可能是当时穷怕了,当乡人叫他回家时,他拒绝了,从此他没有回过家。</p><p>“不对”,边上有人说,“他曾回来过的”,据说几年前,村里来了一个长得极像傻叔的人,下车后,寻找他以前的家,但此时,那片旧屋已成了废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找到相熟的人,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了,大家说,肯定就是傻叔回来了,因为找不到家后,他又回到上海去了。 </p><p>我说,那傻叔以后的养老怎么办,大家说,他跟着那个老板已四十多年了,人总会有感情的,大概那个老板会给他养老送终吧。</p><p>虽然我也知道,这些传说大多都来自于善良的人们给予的美好的愿望,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p><p>母亲说,傻叔是属猪的,今年也有60多岁了。</p><p>傻叔姓杨,名相成,浙江仙居杨岸村人,如果有谁在上海街头碰到他的话,给他捎个话,我们也想念他,如果可以,想请他回家再给我做个柳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