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墨浅恩深,纸短情长</p><p> ——题记</p><p> 您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浅笑安然,满眼宠溺。看着对座的我狼吞虎咽,听着我的胡说八道。偶尔伸手摘下我腮帮的饭粒……梦里我是那样欢心。</p><p> “梦里不知身是客”,父亲,您可知道梦醒时分我的潸然泪下。如果知道,您是不是会选择不入我的梦境?我想,您会的。宁愿委屈自己成全孩子是您的一贯作风。</p><p> 总会因一个背影、一句话语、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想起您。想起与您的过往,心里暖流逆流成河。</p> <p> 由于家境的原因,父亲从未上过一天学。但在我心里,父亲是个有知识的人。他能认一些简单的字,只是从未握笔写过只言片语。听奶奶说,父亲所认的字中有些是“买”来的——请人吃饭或送人茶叶蛋(为生计,孩童时的父亲曾在湖南长沙卖过茶叶蛋)。就连我小学的珠算(因为不做为考试内容,老师都不教)都是父亲教的。</p><p> 父亲总是感叹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在他心中有一条钢性原则,那就是让自己的孩子读书。我是家里老小,上有哥有姐。特别是大姐求学的时候,左邻右舍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作法是让女孩小学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帮做事。当时母亲也动过这心思,但父亲是绝然反对的。“只要孩子想读,砸锅卖铁我也供”,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p><p> 我是在离家两里的一所村小读的小学,家里离集镇有六里之遥。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月,对于年幼的我而言,赶集是件奢侈的事。只是有些事又与集市息息相关,譬如买笔。每逢要买笔了,我向常去集市买办的母亲告之,结局大都是油盐酱醋俱全,学习用品全无。母亲的原话往往是“商店‘盘点’”。年幼的我也曾因此讨厌上商店。时至今日,我的不喜欢逛街估计这是原罪。神奇的是只要父亲在家,只要买笔这话在他耳边哪怕是轻捷地闪过,第二天笔就会从他的口袋里神奇的出现。没有‘盘点’了。</p><p> 我读初二上学期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大年三十都在医院度过。当时母亲在医院看护,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我只得每天上完几节正课后就匆匆赶回家,协助奶奶照看家里的牲畜。甚至隔三差五的旷课也成为常态。元宵节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总算出院回家了。也就在那年父亲办了病退手续,由当时还在读高中的二姐顶退进了林管所。也是从那年开始,父亲结束了在外奔波谋生的生涯,开启了宅家模式。那年期末考试我成绩极不理想,老师送成绩单到家时与父亲在屋外闲聊。头微微低着,双手一会垂于裤侧一会互握于前,毕恭毕敬站在老师面前的父亲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子。在他心里,也许真认为我成绩的下降是他的病犯了错。</p><p> 初三中考报名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人生的第一次选择。母亲是反对我去读高中的,原因大概有三:一者母亲骨子里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免落入俗套地认为“女生外向”,属于别人家的人;二者那时父亲已病退在家,大姐一大家子自顾不暇,大哥也因为侄女身体弱无法照拂,二姐才刚刚把二哥从学校“接济”到社会这所大学,何况二姐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三者当时师范生学费低廉且包分配。“考上师范就去读,你不可能像你哥一样有重读的机会”,这是母亲的原话。其实父亲当时也是很有压力的。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不用担心钱,你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比现在更苦的时候都能挺过来,没问题的。想,就去做。爸爸供得起”。这是我在未成年期父亲对我说的最多话语的一次。</p> <p> 我与饭是冤家宿敌,小时候因吃不饱而痛苦;为母后因孩子不吃饭而纠结。</p><p> 孩童时经常吃一种红薯干饭。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还原这种饭的制作工序——在大锅里放上大半锅水,烧到六七成热时,放入米。请注意此处,米的量是仅仅能满圆锥形锅底的那个锥,那些米就这样势单力薄地蜷缩于锅底。柴灶的火猛,米少,用不了一分钟,米就开了花。这时一锅水仍然清澈见底,锅底米粒寥寥可数。这时母亲会用簸箕盛来满满当当一簸箕的红薯丝干(在每年的冬至时分,把从地里挖回的红薯洗净,用刨子刨成丝,在阳光里晒干后的成品)倒入锅中,红薯丝干略略变软,母亲手脚麻利地用水瓢把锅中物舀起倒入饭筛,饭筛下渗出液就是俗称的米汤,只可惜这米汤徒有其色,却未有米香。母亲把筛中物放入饭甑,蒸上二十分钟左右,红薯丝饭就大功告成。遗憾的是味道与母亲一气呵成的操作相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红薯丝干粗糙让人难以下咽;无味让人索然无味。唯一的惊喜就是在万根薯丝里挑出了一粒米粒。现在想想,当时的心境可以用“久旱逢甘霖”,“一滴”!来形容了。每次吃饭我都是兴冲冲冲向饭甑,意阑珊回到饭桌。只有父亲在家时,才能有点惊喜。父亲总是把碗里用火眼金睛揪出来的米粒拨到我碗里。当年懵懂的小女孩还天真地认为父亲喜欢吃红薯丝。</p><p> 印象中小时候的自己爱哭,应该是不招人喜欢的;印象中母亲脾气不好,现在我脑海里还有母亲的呵斥声回响;印象中父亲总是默默地把哭泣的我抱离母亲。</p><p> 那时生态好,家乡的小山竹郁郁葱葱。县里在邻乡办了一个造纸厂,需要小竹子做原料,一块二一百斤,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件难得的好差事。</p><p> 这天傍晚时分,母亲把在门前玩耍的我叫上随她进了山,说是发现了一处小山竹林,要尽快砍回家,要不然被别人占了先机。我跟去的作用是把母亲随手砍好的小山竹归到一起,利于后续的捆扎。天很快暗了下来,四周的群山开始显出狰狞的面孔,整个林中只偶尔响起竹叶沙沙声,随即淹没于黑暗。一直忙于砍竹的母亲估计也心生寒意,匆匆捆好竹。问题来了,竹多了些,凭母亲一己之力无法搬动。母亲于是打散已捆好的竹,分成两份重新捆扎。小捆是我的。在母亲的拖拽中,在恐惧的驱赶下,我跌跌撞撞地尾随母亲出了林子。母亲也松了口气,说道:“你慢慢来,我先回叫人来接你”,扬长而去。</p><p> 那时家乡据说是有老虎的,当然我没见过,狼倒是真的看过,也与它狭路相逢过。面对近在咫尺、面目可怖的群山,想着遥遥的家中烛火,悲从中来,想哭却不敢,眼泪横流却无声。老人们说老虎是会循声而来的。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中用双手奋力拖拽着竹子前行的人就是我。</p><p> 听。有声音传来。我伏在地上,噤若寒蝉。天籁之音由远而近,是父亲来接我了。他好似知道我的害怕,老远就放开喉咙呼喊着我的小名;重重的脚步一点点踏入我心里,把我的恐惧碾压成尘,飘落于风中。</p><p> 父亲一手提着那小捆竹子,用另一只手把我抱在怀里。那是一副宽厚的胸膛——温暖、厚实,满满的安全感。那种踏实的感觉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享受过第二次。</p><p> </p> <p> 父亲最尊敬的人是文化人。爱屋及乌,他对凡是写有字的纸张、特别是他认为写得好的都会闪现出膜拜的眼神。家中最尊贵的客人是老师。凡是送我家那方向成绩单的老师大都会在我家吃饭。那天,母亲会拿出平时舍不得的食材,加上她一级厨师的手艺,呈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那绝对是当时家里的最高配置。</p><p> 父亲把老师在家吃饭视为一种荣耀。因此在我中考报名这件事上父亲虽然也力挺我说随我,但我知道,我读师范父亲是不反对的。甚至于我读师范后父亲有些事还会问问我,其实我知道,他不是相信我一个小屁孩,而是相信知识,相信文化。</p><p> 母亲总说父亲不会做人,不像别人一样善于媚上,只知道死做事。看一些能力不及父亲的人过得风生水起,心里不免有些埋怨。父亲却只是听着,仍然无所改变。有时被母亲逼急了,也就是一句话——我做不来。</p><p> 父亲吃过许多苦:小时候左脚踝处被生锈的铁丝划伤导致溃脓,差点丢了性命;为躲避战乱辗转流离;为生计做过多种苦营生。只是父亲从不抱怨,家与孩子就是他最大的动力。</p> <p>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土情结。父亲对故土的感情是复杂的,即深爱又痛恨——深爱源于人性的原始感情,痛恨于她的贫瘠、落后导致自己的背井离乡(我的理解)。</p><p> 父亲落户于江西是几经辗转的结果。这不得不提到我伟大而慈祥的奶奶——一位裹过脚的小脚童养媳。为躲避战乱从湖南衡阳的一个贫瘠偏僻小村逃生到衡阳市,从衡阳到长沙,从长沙到浏阳,从浏阳到江西铜鼓,从铜鼓到宜丰,最终落脚在宜丰县的花桥林场。</p><p> 据说叔叔也曾拖家带口地来了江西,在父亲已经在此站住脚跟的情况下。只是因为故土难离,叔叔最终又携家重返故里。我想当年父亲也是纠结的:就情感当然回,就现实……</p><p> 叔叔回老家没多久的境遇彻底打消了父亲当时返乡的念头。从我记事起,一年当中的二月、九月父亲一定要往老家寄钱,给远在家乡的侄子侄女寄学费。虽然堂兄姐妹们因生活所迫最终仍然没上上学。印象中父亲从没有过丝毫怨言,他总是苦自己。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之所以没有重蹈堂兄妹的覆辙,是与父亲的第一次返乡计划夭折为代价的。</p><p> 随着年岁的递增,“衡阳”这个词在父亲的话语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父亲是越发思乡了。他曾想过出钱让堂兄在老家盖一所小房子;想过到老家安享晚年;也曾努力谋划过把自己的一个孩子通过婚嫁重回故里。只可惜都未能如愿。出于对孩子们的牵挂,出于怕孩子们想念,又是为了孩子,父亲的返乡计划就这样消失在逝水流年里。父亲的故土情结在泡汤的返乡计划中愈加潜滋暗长,甚嚣尘上。</p> <p> 记忆总是慢慢地在心中累积、发酵。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九年了。在父亲刚刚去世的那一年当中,我从不看书,怕看到有关父亲的文字。也是在那年,我不再写任何东西了。</p><p> 有一次在住家的巷子里远远看见一个背影,我知道那不是父亲,只是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滴在心上,浸润了一个叫思念的角落,泛滥成灾。</p><p> 佛家云:若无相欠,怎能相见。这辈子与父亲的相见是因为上辈子的相欠,我也深信,下辈子定会与您相见,只因为这辈子我欠您太多太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