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又是初夏了,炎热的气息包裹着潮湿的风,一层一层地朝大地涌来。田间地头逐渐多了些忙碌的身影,人们撸起袖子,戴着草帽开始翻地,灌溉,插秧。这样的劳作在古老的大地年复一年,除了劳动者面貌的更迭,其他的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br><br>去年的这个时候,正好在家。家里新挖了养殖龙虾的水塘,四周的堤岸由于都是新翻上来的土,看着光秃秃的,需要一点修饰。很久没在这个季节回过家,所以看一切都是新鲜又熟悉的。我们在水塘边的小木房前,种下了两垄棉花,打眼,施肥,放苗,掩土,一系列的动作累计后带来的酸楚感也让小时候的记忆开始变得真实也清晰。忙活一上午,小屋前的地被我们打理的差不多了,想象它们以后会长得高大茂盛,心里不禁升起一种劳动的喜悦感。<br><br>将劳动工具收到小木屋里后,我们决定步行去看看姨妈。小时候常走的那条路还有一些遗留的线索,弯弯曲曲的河道和前前后后的村庄变化很大,路两旁交相出现鱼塘和麦田在太阳下闪着各自的光辉。我们一路走着,一路探寻着小时候走在这条路上的相关细节。可见,这条路连接了多少关于姨妈的回忆。<br><br>姨妈生病了,医生说她没有多长时间了。但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她继续生活着,已经超出医生的预判很久了。还记得刚开始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头脑有一片的空白,紧接着又跳出很多画面,全部是姨妈忙碌的样子。<br><br>小学时候的暑假,有很多时间是在姨妈家度过。来回的乡间小路,有几道弯,几处鱼塘,几片林子,都在心里标记的清清楚楚。<br><br>姨妈个子不算高,身材偏瘦。烈日暑气和酷雪冰霜将她的皮肤浸染的黝黑而粗糙。每到干燥季节,时见手脚开裂,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她的手很硬,层层叠叠的不知道堆了多少茧。但她这双手似乎永远都充满了力量,像两座厚重的靠山。她喜欢给我们找吃的,去地里抽甘蔗,去河里挖莲藕。穿着水衣给我们摘莲蓬,抽藕尖,给我们抓鱼捕虾,做各种好吃的食物。想到这些,好似那些味道都从遥远的年代飘了回来。<br><br>一路上,我们回忆往事。太阳在头顶持续的热烈将我们脑海中的故事一个一个点燃,虽然大多是一些琐碎细小的片段,但组合起来依然完整清晰。穿过几个村庄,就到了姨妈家。她在地里干活,草帽下的脸看着比以前更加瘦小。我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姨妈,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平平回来啦!”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带我们回了家。<br><br><br>和很多年前一样,到了她家,她就开始找吃的。忙拿出些水果和零食,一个劲地往我手上塞。说着又要去做饭,我们赶紧制止了她,妈妈说待不了多长时间,说说话就回去了。姨妈这才坐了下来,询问彼此近来的状况。<br><br>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姨妈是比较沉默的,话不是特别多。但每次见她和自己的姐妹们在一起,都会变得放松和开朗很多。或许由于自己在姐妹中排行老大的缘故,她有很强的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从小家里姊妹多,所以姨妈很早就帮家里干活挣工分,没有上过一天学。除开另一个妹妹,其他的姊妹都读过书。每次说到这里,姨妈也会有遗憾,但从来没有因此出过抱怨。<br><br>我记得刚上学那会,有一年暑假在姨妈家玩。中午干完活的姨妈回家给我们做饭,火烧到中途,她从柜子里拿出两袋包装很像的调味品,跑到前屋来问我,让我帮她看看哪一袋是麻辣鲜。我很轻易地分辨出上面的字,给她挑了出来。她嘴里低声喃喃道:“哦,麻辣鲜上的图案是这样。”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当时心里充满了疑惑,并不是很清楚没有上学这件事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多少不方便。慢慢地我才明白,大到人生转折,小到烧火做饭,一直都有没上过学的苦恼围绕着她。<br><br>她心里对于生活和家人的责任,一直从她小时候延续到现在。<br><br>之前我们家出了点事,她一直惦记着。有一天,天才刚亮,姨妈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由于露水较重,自行车车轱辘里沾满了泥土。鞋子也被露水浸湿,看起来路应该是有点滑。姨妈说,路是有点不好走,有一截还是扛着自行车过来的。我们有点吃惊地看着她,表示这么早来我们家有什么事情。进屋之后,姨妈顿顿地说自己半夜做了个关于我们家的梦,就再也睡不着了,特意赶来将梦中得到的指点告诉我们,希望我们能借此渡过难关,少受点罪。<br><br>她的语气自然而真诚,还带着些许风尘仆仆的疲惫。我当时只是感到震惊。并不是因为姨妈笃信梦境的指引,而是因为这个人急人所急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境地,最后还亲自骑车过来将得到的答案转告给你,这份纯粹着实让人动容。<br><br>生病以后,姨妈变得有点虚弱,说话的声音没有了以前的爽朗。我们询问了一些她生活上的细节,她只说都挺好的,不要挂记。她和妈妈聊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其实对于她们所讲述的故事情节和名字,我差不多都熟悉了。这些故事和人名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我们。那时候总觉得她们的故事单调而乏味,没有什么新鲜感。但反反复复地听了好多好多遍以后,才发现她们所讲述的并不是简单的关于自己和别人的故事,而是整段的青春。在这段青春里,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果,有香有色。<br><br>那天,我们三个人从姨妈家走到外公家去吃饭。这条路是童年暑假走过的最多的一条路。小时候觉得这段路程遥远又漫长,一路上会经过几个抽水灌溉的小屋,还有河面上漂着的很多打鱼的小船,船头会歇着一只鱼鹰。我们一只一只数过来,大概要数到十几才能从外公家走到姨妈家,或者从姨妈家回到外公家。现在看来,小时候以为的广阔天地,不过是十来分钟路程的事情。<br><br>那一次我们走得很慢,担心姨妈跟不上来。一路上的风景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最显眼的是村子里的房屋,都由以前的砖瓦小平房变成了高楼别墅,看上去很是气派。但是,门口菜地里的菜,和猪圈旁的柚子树还都是以前的模样。<br><br>外公家的院子也推倒重建了,院子里种了些花花草草。那几棵高大的树木不见了,那口古老的水井不见了,那个宽大杂乱的书法桌不见了,那些零食泡面箱子不见了,那个小小的神秘的祠堂也不见了。原来很多东西是会彻底消失的,或者转化成记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br><br>吃完饭回家的时候,姨妈听说我们的虾塘堤岸有点光秃,需要一些修饰的时候,她像变魔法一样弄来了一些菜苗瓜苗还有一些菜籽。整整齐齐地码在手提袋里,嘱咐我们回去赶紧种上,种上以后再浇点水,会长得很快。带着沉甸甸的布袋和她远远目送的眼光,我们再次踏上了来时的路。回到虾塘,我们将甜瓜苗和红薯苗沿着四周种了一圈,在最里面的水岸边,我们又种上了一圈空心菜,浇完水后满意地回家了。<br><br><br>听说后来的甜瓜长势很好,结的瓜果都吃不过来。红薯和空心菜的藤叶一直延伸到了水面,以前的光秃秃被盎然的生机取代,看着就是欣喜。<br><br><br>去年年底的时候,姨妈去世了。在一个寒冷的下午,我心头一颤。想着她也许并没有真正的消失,就像院子里的古井和大树一样,变成了回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