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

梁山老汉

老孟

变老的标志是身边的亲友一个个离你而去。

周六下午成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看一本书，美国人的《终结阿尔茨海默》，正感叹生命的蛮戾，电话里成联说，老孟走了，心梗！我惊得书几乎掉在地下：怎么可能？才说要再约一顿呢！

然后，不断有电话或微信进来，有怕我不知道的，也有来求证的，无一例外全部是惊愕和叹息。老孟63岁还不到，正是享受生命的时候，退休生活才是人生的高光时刻，之前全是投入，全是铺垫，一切刚刚开始，就突然走了，走得太早，太仓促，太让亲人们难以接受。

周六（5月30日）早上，老孟上天台劳动，他住在顶楼，天面上种了很多菜，打理这片菜地是老孟每天早上的功课，既是消遣，也是锻炼。他突然感觉身体不适，赶紧下来回到客厅沙发上，小孟从房间出来照顾，同时打了120，但没几分钟，老孟就瘫倒了，小孟拼命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120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一个鲜活生动的生命就此匆匆谢幕。心梗异常凶险，常常在猝不及防间就夺人性命，这又是一个例证。那座天台我熟悉，曾经在上面喝过酒，那里开阔敞亮，空气流通，老孟种了很多时令蔬菜瓜果，蝶飞花舞，生机盎然。

认识老孟28年了，一来惠州就认识他了，是一见如故。我还记得第一面，是在城区交警大队部，他当时是大队长，我刚毕业，在市局办公室写材料，去那里是找素材，那时大队长在我眼里就是首长了，有人介绍经验说孟大队长每天早上都在路口亲自执勤，让我好好写一下，我不以为然，说大队长的主要职责是把市区的交通组织好，自己站路口并不重要，这不算经验。当时年少无知，这话尤其是当着本人很是鲁莽和失礼，而且大队长站路口当然是经验，现在更是。但老孟觉得难得遇到一个心眼这么实诚的，当晚就约我吃饭，菜还没上自己就干了一大杯，出于对首长的尊重，虽然有些怵头，我也跟着干了。然后是第二杯，杯是那种玻璃杯。从此，这种方式，我俩持之以恒地喝了28年。

最后一顿是两个星期前，5月13日，他来揭阳看我，小蒋开车，成联和师兄陪他，中午两点多从惠州出发，到揭阳已经快6点了，喝了几杯茶，然后就去吃饭，这几年大家都年事渐高，总劝他少喝两口，但不好劝，聚在一起高兴，一高兴就收不住，这次也是，紧劝慢劝还是喝了4壶。本安排他们当晚住在揭阳，但他们坚持赶回惠州，吃完饭就返程，到家已经半夜了。来回500多公里，就喝了顿酒，当晚我有些过量，这两年，因为身体原因，喝酒的频率少了很多，酒量也下降得厉害，这是喝最多的一次，但心里还是很高兴，没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面、最后一次，他哪是来喝酒的，分明是来告别的。三年前我调来揭阳，聚会的频率少了很多，特别是今年新冠疫情影响，春节后就没怎么见面。再往前说是去年底，他陪我去湖南常德，我跑柳叶湖马拉松，他四周遛达，杨会长陪他，因为要比赛，我滴酒未沾，虽然一起待了两天，但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在揭阳的那个晚上，他们开车走时，我往车上放了两瓶酒，说是带到惠州喝，上个星期我俩电话里还约尽快喝掉它，还说怕过期。转眼间，酒还在，人没了，而且，真特么过期了。

心情坏透了，很难受，眼泪总忍不住往外涌，这些年，见惯了生离死别，但老孟的不辞而别对我刺激太大，我总在怀疑是不是真的。老孟的身体除了有糖尿病，其它方面都很健康，糖尿病是常见病，定时服药控制得很好，没听说心脏有什么问题。嫂子张慧事后说，她买过硝酸甘油放在床头，以备急需，但被老孟给扔了，他是觉得自己用不着这玩意儿。

第二天早上我和成联、小欧碰头，商量一下还能做些什么，实际上除了唏嘘喟叹啥也做不了。吿别仪式定在6月2日，小孟原说家里亲戚不多，在殡仪馆订了个50人的小厅，小欧提醒还是订个大的，老孟虽然退休了，但朋友很多，2号那天果然来了两百多人，江苏的朋友知道得晚，头天傍晚临急临忙要送花圈，已经来不及了，殡仪馆下班了。来的最多的还是交警的兄弟姐妹，虽然他最后退在交通局，但在交警的时间长，感情也深。达文常委本来在江门，听说后也专门赶来，送老孟最后一程。告别的时候，他没给老孟鞠躬，而是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老孟是老部下，也是好兄弟。嫂子张慧泣不成声，几乎站立不住，厮守几十年突然阴阳相隔，我能理解她的伤心、无助和绝望，但这种椎心刺骨的离别之痛，谁也劝慰不了。

告别仪式非常简洁，哀乐声中，献束花，鞠个躬，就是永别了。除了司仪主持，没有安排致辞，我理解，亲人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就是泪，如果是单位领导，又会讲一些套话，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老孟肯定不喜欢，家人懂老孟。简单随性符合老孟的性格，他喜欢这种调调。事后有人问我为什么不代表大家说一下，我也挺后悔这事儿，我该到前面讲几句，讲一下老孟这个人，这一生。当时犹豫自己有没有资格，现在想，我是有资格的，不仅仅是因为28年的情谊，而是我太了解他了。

怎么评价老孟呢？不太容易，老孟很生动，也很多元，不好概括，有一句话似乎很贴切：老孟是个男人。

这个世界上，男性占一半，但真正是男人的，比例不怎么大。说一个男人是个男人，看似最低标配，却是最高标准，老孟当之无愧。

我试着归拢一下。 首先他长得就很男人。他祖籍山东济南历城，爷爷闯关东，父亲解放战争参军南下，老孟生在惠州长在惠州。山东基因，黑土地血统，身材高大魁梧，国字脸棱角分明，头发一辈子板寸，这些年有些许花白。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这可能得于他年轻时的军旅生涯，但并不是每一个当过兵的都能始终保持这种挺拔。

老孟话不多。老孟这人言语金贵，说一句是一句，没什么废话，从来没有见过他长篇大论和喋喋不休，即便是喝多了话也不多，顶多傻笑一下，而后抽身离席，老孟喝了一辈子酒，几乎没人见过他的醉态，因为他酒量大，因为他离席快，因为他不说话。正因为他话不多，他一开口，反而会让人注意倾听，所以话不是越多越好，嘴不是越碎越好。单位有很多人怕他，就是怕他这种不怒自威。

老孟有气场。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从容，淡定，举重若轻，拿得起放得下，老孟有这种特质。有谁见过他惊慌失措手足无措过？有谁见过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过？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管多大事儿，到他这儿，他都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先冷一下，徐徐图之，所谓冷静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老孟有意思。意思这个词很有意思，说谁有意思好象不是夸人，但说谁没意思就是骂人了。老孟有点儿轴，抽烟一辈子只抽万宝路，喝茶只喝凤凰单枞，吃饭最喜欢去下角蒙记，点菜就那几样，难吃的鹅肠必不可少。他喜欢摄影，喜欢旅游，喜欢驾车越野，还曾参加过全国汽车越野拉力赛，他组建的汽车特技表演一度在全省公安系统小有名气。

老孟够意思。老孟有情有义，对父母感情很深，对家庭很用心，两个孙女更是象宝贝一样。对同事对朋友很真诚，他的朋友很多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可见其用情之专，用情之深，当年鞍前马后的小青年现在已经人到中年，感情仍然那么真挚，告别仪式上全都来了，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

老孟叫孟晓军，但大家都叫他孟军，好像这个晓字跟他不搭，有意无意就省掉了。我们叫他老孟，在他不老的时候就这样叫，潜意识里觉得他有老大那范儿。

老孟走的当天我特别想喝酒，想把那两瓶过期的喝掉，我如果打电话，师兄和成联一定会来，但最终没打。告别那天成联留我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回揭阳了。留下来一定会喝酒，酒到酣处，情到深处，我怕掉眼泪，会被老孟鄙视，因为男人不哭。

2020年6月4日记于揭阳黄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