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用

Jing _ 靖

<p>当掉转头来审视步步为营的人生,一心二用是匮乏的想象中喷出的一眼泉水,没有选择的“一心”,“一用”为活着,千姿百态,“二用”为读书,古今一辙。</p><p>我不是一个读书人,但一直在读书的路上追赶,没有奔跑如飞,但是马不解鞍。</p> (一)<div><br>尽管我出生在经济囊箧萧条,政治风声鹤唳的时代,但是身体孱弱的母亲可以背负父亲隔离的苦寒,抱着我或牵着我走在往返姥姥家和自家的路途中时,口中还不停地教我背诵唐诗,尽管物质匮乏, 政治逼人,但母亲还是告诉我,抄近路走过的是荷塘月色,公路两旁在天上交织在一起遮天蔽日的粗大杨树是风里杨花,柳树是花明柳暗,她淡然于心,从容于表地指着大院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你爸爸的名字,想必母亲的体弱是因为她把她身上所有的健康有力的筋骨都给了我,我不由分说就去撕扯贴在墙根儿下我够得到的写着父亲名字的大字报,妈还极力阻止我“不要撕,会罪加一等”,我当然不记得这历史的瞬间,更不记得在我记忆还不成熟时, 母亲就教我多少首唐诗。<br>唐诗宋词是母亲一生挚爱,无论在家还是远行,一本字典和唐诗宋词都不离不弃,伴随左右,她没有更多机会展示给别人,当诗词歌赋从她口中高山流水般咏诵而出时,我就看到一幅超然于现实的画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非常喜欢她背诵的宋词,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和岳飞的 “满江红 怒发冲冠”。深度沉思,完美思念,帮助我摄取永恒的画面, 帮助我下载华丽的瞬间,在这些画面和瞬间里,有我追随母亲无数次的同样的节拍和韵律,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div><div><br>我一直被图书包围。我赖以生存的空间是独立隔绝于城市之外的一个大院,大院的院墙隔开了外面那个更为烟火的世界,上中学前我一直在这个国中之国,足不出院,大院分为生活区和工作区,在这个大院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北京人却是寥寥无几,衣食住行足不出院都可以在大院里得到圆满解决,商店,幼儿园,子弟学校,游泳池, 篮球场, 足球场,医务室,公共食堂,公共浴室,理发室,制衣室,牛奶供给站,供集会演出用的大礼堂,露天电影院,当然还有图书室,如果没记错这个图书室是在大礼堂的地下室,去的次数并不多, 但是印象深刻,每次都有些恋恋不舍,房间不大,书架也是很简单的木头架子,浅黄或棕红色的油漆, 高高低低懒散地靠着墙,供我们读书的都是矮矮的板凳或小巧带靠背的椅子,我其实很好奇,难道没有大人来这里看书或借书吗, 后来知道, 大人的图书室在另外一栋楼,摆在书架上的很多书都是由这个大院的工作区出版的,比如“化石“,这是期刊,在我成人后连续看了系列电影”侏罗纪公园“的很早以前,就对恐龙有了深刻的了解,工作区的图书纸张的书香总是跟随父亲被带回家。<br></div> <p>(二)</p><p><br></p><p>中学的开始也是和这个封闭生活环境的告别,走进市立重点中学, 吸引人的是这个历史上的教会中学的校园建筑,保存下历史遗迹的建筑都是红砖,八角,钟楼,红楼,长长的走廊,学校的图书馆就在一个旧式的二层楼里,巧的是我的同班同学是图书馆的课余时间服务生, 帮助图书馆的老师管理学校图书,记录同学们借出还回的时间,帮助同学们找到书籍,把还回的书返回原处,还帮助老师修补破损的图书,用现在的定义就是志愿者。 我和她一起走进图书馆,一旦我们跨过图书馆的门栏,我们就会各自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她去她的工作岗位,我就去我喜欢图书的地方,那时的我觉得图书馆是我人生当中第一个我可以专制的地方,图书馆的每一次到访都是少年们在紧张的课业,无情的竞争中编奏出的一曲梦幻般暂时消灭摩擦给心灵平衡的间奏。</p><p>“三国“, ”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都是从这里借出带回家读的。但是水浒因为放在枕头底下,其中的几页不小心让我弄撕了,为此还交了罚款。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是一个暑假,读了睡,醒了读,开始读起来有点困难,是母亲一直鼓励我读下去,第二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已经是我工作以后了,一本小巧红色塑料皮可以随身携带的精装版带在身上去了德国,也成了我在飞机上和工作之余的一个伙伴,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文系的男生, 他对“红楼梦”颇有研究,还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红楼梦知识竞赛”,在电视机前看着这位瘦消的年轻人和其他竞争者一起抢答,非常佩服。 读下去,体会了唯美的彻底的悲剧,在权势,伦理,诗词歌赋的簇拥里,听到“枉凝眉”,“葬花吟”,皆是美,彻骨寒,一字一句美到眼泪掉下来,一颦一笑悲到人去梁空。</p><p><br></p><p>在一个非常萧条的年代,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套和贫穷,辛苦,节俭,不失独立的周旋的方式,父母亲有他们的方式衡量书的价值,他们相信读的每一本书,不仅仅是获取读书的经验,更是获得一项现在以至于将来生活中永远的安生立命,读书是一次旅行,站于站, 城与城,国家与国家, 历史与历史,民族与民族,或是旖旎风光,或是兵戎相见,或是天马行空,都用文字和知识填满,每一本书都是思想里程碑的纪念品。尽管拮据,母亲还是为我或买来或借来有那个时代标志的书“李四光生平”“敌后小英雄”“新来的小石柱”,我有一位严父,在读书上的要求他是有求必应,只因为喜爱,所以订阅了“当代”,“萌芽”,“故事会”,“少年文艺”,“收获”,“小说月报”,“北京文学”,80年代的作家和文艺作品,我都没有缺席,也给了我人生深深地震撼,王安忆,“谁是未來的中队長”,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铁凝,“街上流行紅裙子”,刘心武,“钟鼓楼”,张贤亮,“灵与肉“,王朔,”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路遥,“人生”,学校组织我们看了“人生“改编的电影,还有后来的“平凡的世界”…….这些融合在一起是关于记忆, 关于少年,关于成长的一部史书,每次不小心回忆到此时,我都敛色屏气不情愿继续一页一页翻下去,因为哪怕心痛地感知每一步跨上的台阶,登顶的山峦,也都根本写不出原本的模样。</p><p>高中为了备战高考,是我读书的空白期。</p> (三)<div><br>上大学时, 因为近水楼台,领略了直到今日在我的审美里,语言里,故事里,背景里都是高山仰止无法超越的“简爱”“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双城记”“远大前程”,“百年孤独”……, 就喜欢那种把草民的命运编进波澜壮阔里,嵌在惊涛骇浪中,以至于反复读这些书时,有把它们背下来的心志,在不同年龄不同处境都有不同视角不同教义,也有一些庙堂之高被公认的世界精品人类瑰宝却与我刀枪不入,不能不提的还有三毛, 琼瑶,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陆作家带来的累累伤痕相比, 台湾作家送来的是浪迹天涯和风花雪夜。<br><br>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失去了那种慢慢地徜徉在书中,买一本书或借一本书的感激之情, 大概是学习告一段落了,大概是忙碌的出差谢绝了读书的乐趣,大概是烟花般的生活阻隔了最初的理想。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公寓,专门拿出一间来做书房,有了一面墙一排的书柜可以装进很多书,虽然这里边属于我的只有一些财务管理, 会计学,经济管理,财政, 税收, 银行方面的专业书籍,还有一些百科全书, 旅游指南,电影, 服装, 装修的杂志,但是我的眼睛永远都会郁郁寡欢地飘落在另外大部分文学作品上,精装的硬皮,弯曲的裂缝,深浅不一的纸张墨迹,新型的排版和印刷,时而闻到的潮湿和墨香,心有不甘地筛了又筛选了又选不知从哪部书读起做为新的开端,那个时代,人们把藏书当作一种修养,一种品味,尽管很多年之后,这些书和我不辞而别,但我相信这些书记得我情深款款的目光,记得我敞开的胸襟。<br><br>我曾经遇到过一位非常调皮,时刻都可以制造麻烦的4岁男孩,当时手上没有儿童读物,我就从茶几上拿起一份地产杂志,翻开其中广告部分,指着各种广告产品给他编故事,旅游的, 餐厅的, 服装的,他居然坐在我腿上安安静静听我讲,不想我离开,人的求知欲是与生俱来的,我花心思思考人们对书籍的渴望,思考的结果,那是儿时的游乐场,是少年时的一盏灯, 是青年时的强心剂,是成熟后的一碗汤,是一枚记忆的书签,虽不是在地图上可以找到的一个实际地方,却是情感发泄理性思考的最好去处的,读书的时间不仅仅是停留在一本书上的时间,更是关注全人类的时间,书籍是水池,聚集了故事,人物,历史,知识,经验,教诲……在那里面不仅发现世界,更是可以找到自己。<br></div> (四)<div><br>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来到温哥华,住进的第一个公寓隔着马路就是市立图书馆,办理了图书卡,就可以借阅各种书籍, 杂志,光盘,可以占据这里一隅读书学习, 没有时间限制。每一次走进图书馆都承诺离开时比进来时要富有,不像进商店,进商店是价签的战争,是想要什么和是否买得起的战争,但是在图书馆,可以拥有想要的,走的时候带走想拥有的,没有成本,不需付费,享受书摞在一起放在腿上的感觉,然后和自己庄严地对话,决定读书的顺序,接下来就迈开步伐,和书一起经历那些迷人的旅程,直到还书日子的到来,在我心里这是一段已经模糊了渐渐逝去的恩典时光。读了一些关于BC省历史, 地理方面的书,温哥华岛在我心里的魅力,想必就是那时种下了种子,印象深刻的还有一部关于前自由党主席,第一位和中国建交,曾两度任加国总理Pierre Trudeau的自传,就此认识了他的家庭, 离了婚的明星妻子,三个儿子, 小儿子在滑雪时丧生,大儿子Justin Trudeau在他父亲老Trudeau 2000年葬礼上的演讲真是精彩,也许那些时刻就意味着他要赴父亲后尘,电视机前的我哪里会知道15年后他成为加国史上最年轻的总理, 2015年他成为加拿大总理并于2019年连任,JustinTrudeau最近赶在父亲节前发表在读者文摘上的文章“P.M.DAD”,对父爱和童年进行了真挚的回忆,最后一句非常感人“如果我可以跟随父亲的引领并努力每一天成为好丈夫, 好伙伴, 好父亲,我会骄傲地认定这是我要活成的样子”。<br><br>再后来我沉浸于拼命工作,工作之余走进技术学院为取得专业证书陀螺一样不停旋转,再没踏进图书馆读“闲书”,图书卡也早已过期,也就在这期间,因为处理公司的事务都要路过温哥华市中心最大的图书馆,BC省政府负责管理省消费税PST的部门在温哥华市中心最大图书馆的楼上,每次来都要转上几圈找到可以免费停车, 然后整理好衣服, 捋捋头发,进图书馆大厅,再找电梯, 上楼至省府PST办公室,每一次, 办事前或办事后我都会依依不舍地在图书馆里走上一圈,摸一摸图书,浏览一下报刊栏,看看广告栏上活动通知, 读书会……然后离开,我把自己丢失的无奈和惭愧掩埋在无情的工作和麻木的神经里, 这是一段没有情感,水流花谢,只求生存,百花凋零,百业凋敝的时光。<br></div> (五)<div><br>那是个夏天,我迎来了一位高中生,和她一起度过她的高中三年,这是个喜欢读书的小女生,无论是个人喜好, 还是老师要求, 她都要定期到我们住的附近图书馆去借书还书,因着她我又有了回归图书馆的经历。我开车带着她去这个图书馆,我被一种绝对熟悉的像潮水一样的感觉淹没,这样的旅程在我以前不知道有了多少次,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是上一辈人带着下一代行走同样的旅程。<br>棕黄色的建筑,薄荷绿的房顶,黄砖把建筑砌成圆形的,当我们走进去的一刹那,那个曾经非常珍惜的时光和熟悉的地方又拂袖而归了,还是同样的铅笔和纸唰唰的摩擦,还是坐在大厅沙发或是桌子旁的光顾者的喃喃自语,还是图书卡在手里或胸前瑟瑟飘荡,还是那个被吓坏了力不从心的柜台,工作人员站在后面轻柔有序地忙碌着,图书馆的桌子像一列火车,装载了不同年纪的人去远方,广告栏上摇曳着破败了的有效的或过期的通知,都和从前一样,小女生早没了踪影,我站在那,热情徐徐攀升,里面像是赴汤蹈火, 外面则是稍安勿躁。<br><br>不一样的是随着网络和大数据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图书馆的管理方式也是与时俱进更加的方便居民,可以在网上注册,订阅, 既可以约时间拿到实体书,也可以在网上直接阅读,在网上有借有还。<br>我也有了更多的方式可以读到喜欢的书,每年订阅Magzter 包括5000种报纸杂志, 微信读书……认识了更多现代的有智慧的创作者,给予书的时间一直与上班, 健身,做饭, 社交,睡觉处于激烈的争夺中,尽管我心无旁骛,但一直一心二用。<br></div> <h3>(六)</h3><div><br><h3>就在丑陋的花刺状的冠状病毒侵略下,在深不可测的悲剧中,今天刚刚结束一本很应景的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作者是在二战背景下写了此书,于二战结束后出版,但书中从始至终的描述都可以和目前的景象对号入座,它不是天灾,是人祸,全城封锁,断绝交通,宵禁,血清……医生的人道主义,神父秉承的天职,记者的操守,普通人的忘我与奉献,官吏的懦弱和对困难的臣服,人性天然的自私与贪婪......生命无常, 依然需要一往无前,做小事做大事都可以减轻自己和他人的痛苦,就像BC省的公共卫生官员Dr. Bonnie Henry博士在谈到年长者面临更高的死亡危险时, 她谈于斯,哭于斯,就像Dr. Anthony Fauci在平静中所展现的极高的从容不迫,他实事求是,我们至少可以从他们身上感知一颗跳动的心,微微闪光的灵魂,绝不是Trump,他从有洞的心房掏出一堵墙. 热爱爱我们的人, 爱早晨起床阳光里伸出的第一个懒腰,爱温暖的午夜纵身而跃的泳池,相信苦难最终会被战胜。</h3><div><br></div><div>以下是小说结尾一段,很有借鉴的力量:<br><br>“倾听着从市里飞扬起来的欢乐喧闹声,确实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因为他了解这欢乐的人群并不知晓的事实: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br><br><br></div></div><h3></h3> <div>(七)</div><div><br></div>在非洲有一种说法,老人去世时,就意味和着一本书一个图书馆一起烧掉了,比喻贴切且完美。思想和灵魂被无数的情感收纳,意识和精神被无数记忆填满,储存进内心深处,成就了一本个性的百科全书和私人图书馆,如果把这本百科全书出版,把私人图书馆建造,把赖以生存的人生意义和整个世界分享,一定可以成全另外一个精彩的自己。<br><br>这大概就是书和图书馆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