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风铃草

老蔡的美拉德

　　芒种，不得闲，煮青梅，安苗蒸面，待风吹麦浪。思！雨后的初夏，湿漉漉，黏糊糊的空气是六月入梅前的征兆，远远吹来的微风仿佛刀尖入水，划开季节的帷幔，风铃草远处绽放。

　　那年夏天的七月，天燥热，落日傍晚的黄浦江上，父亲带着全家坐上了边检武警部队的一艘快艇，当时，还没有浦江游览这一说，这也是我印象里，我父亲用自己身份让我们沾光，体验寻常百姓体会不到的唯一的一次经历。那天，黄浦江两岸的风景我早没了记忆，飞快的舰艇略过浦江的时候，船身拍打着江面，那种清脆噼啪的声音，我依稀还记得，傍晚的太阳在我们身后跃动着，江面的风梳起我们一家的发髻，我和弟弟搂着父亲拍了一张照片，三个人的笑容如出一辙，灿烂、自然、温暖，浦江的风紧紧的抱紧了我们父子三人。那是我认为，我记得住的唯一一张和父亲的照片，事实上，我和父亲的合影很少，也没有更多的照片供我回忆了。乃至于若干年后，我在地中海的坐快艇跳岛的时候，快艇飞快的拍打海面，我一个恍惚看见波浪划过船尾的水花里，满是父亲清瘦脸庞间硕朗的笑声。

　　又一年的秋天，初秋的空气总是令人愉悦，父亲意外肋骨骨折后初愈，还在家中休养，周末的清晨，他兴致大发，带着我们兄弟俩去体育场踢球了。年轻时他也属于运动健将，我们兄弟俩深得天赋的遗传。父子三人在室外篮球场上，我似乎记得他还依然拄着拐杖站在场边，指挥着我们兄弟俩传接踢球。还一直大声喊着老弟让他往前冲，我们兄弟俩速度从小有天赋，但是我天生喜欢冲在前面，防守的时候，靠速度追人。老弟喜欢在后面防守，冲上去的时侯靠速度甩人。那是父亲唯一一次看到我们兄弟俩一起踢球。后来我们俩倒是在一起踢球很多年。我大学毕业前最后一场球，恰是冠亚军决赛，我照例踢进第一个球，后来打平后罚点球，我罚进了第一个点球，欢庆离校前最后一个冠军的时候，我默默向天，告慰我刚刚去世的父亲。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父亲刚刚动了大手术，手术前的几天，我还后知后觉的和同学出去玩了一天，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悖于亲情的事情，但是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的熟知程度，爱和相互理解，还有忠诚，难以被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所撼动的。其他我也想不出可以存在的其他形式去阐释父爱子孝的过程。术后几个月，初冬的寒风略显凌冽，周末我照例从学校回家，那天不知何故，我回家晚了，下车已经天黑，我走到楼下，四楼的阳台上刚看到父亲的身影，他轻手轻脚的合上阳台门，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烟，这是他很难戒掉的瘾，即便是术后医生关照必须戒烟。他抽出一根放在嘴边，砸吧了许久，拿下又闻了好些时间，最后鼓足勇气点燃了他的烟，我在楼下默默地站着看着他，我不想打扰他安静的把烟抽完，那刻或许是对他来说是精神上的一种抚摸。嘴边吐出的白色烟雾在夜幕下格外显眼，但我看不清父亲越发消瘦的脸庞里是怎么样的神情，我不敢想，稍顷，我揉揉酸红的双眼，上楼了。

　　那年初中的春末，似乎也该是芒种节气的时候，因为后来在我记忆里对于那次的踏春，一直有看见很多田地里劳作的人的场景。父亲带着我们提议要从家走到海边再一路走到朋友在乡下的家里，现在我想起，估计那天我们走了近20公里的路，至今我走路很快，可能从小我就内心趋同于这样的行走，可惜父亲陪我走的路并不多。捡的粗大的树枝做拐杖，拿着树枝在海边挖洞抓螃蜞，夕阳来临之前的海边，笑声着色在金色的阳光和茶褐色的滩泥里，烙印成一张在我心里再也磨灭不去的照片。在他的朋友家，我看见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很勤劳的务农活，喂养着家里的猪，我才真的理解父亲跟我说过的话，男孩子长大什么都要学，可以有能力不做，但不可以不会。事实上，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和父亲一起旅游，或许那次踏春就是我和他的旅游。其实旅游就是每个地点都承诺了我们对既有生活模式截然不同的收获，那天，我有了。

　　“生命就像过眼云烟，不会碰上什么东西，也不留下什么痕迹。如同暴风雪一样不留痕迹，因为总是在重复。”—塞萨尔·艾拉《女俘艾玛》。父亲离开我们许久，不经意间走过了二十四个年头，我一直觉得他只是走的很远，远到我一直感觉他在，但我也很清楚，我再也无法触碰到他。他留给我们任何东西都几乎没有了痕迹，但是有的事情却一直在我的内心翻滚着。昨晚，喝了点酒，我打着给父亲的文字，我想到，其实他走的太突然，我的确一夜长大了，我有能力也有自信全面超越我的父亲。但是，我有很多地方却永远停留在了那天，我不想长大，我内心拒绝着我的长大，我担心长大成熟是用幼稚青涩温情的记忆换来的，那我就留一部分的我在那天，不要再走开了，好让我感觉离开父亲近一点。我常可以恍惚间看见他陪坐我们身边，我知道“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以前常常会去海边呆坐一会儿想想父亲，今天不去海边了，心里已经连成一片海了。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去世二十四周年

202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