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路——从杨梅坑到扬眉寺

一片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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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中稍河，她在圩口一分为二，一条从黄竹园鱼迤逦而来，另一条从群英欢歌而出。从群英出来的这条小河，她的源头是在海拔813.1米的大人岭，属崇义界，与群英船岭相接。

大人岭，形似大写的“人”字，古人以此取山名，是否寄予山之两方民众要做一个大写之“人”？

杨梅坑，打我懂事起，就以为它是从中稍官田塅直到群英村的整条山坑。即便今天，当人问起我老家在哪，我也铁定回答“杨梅坑”，如是外乡客，就前面加上“中稍”一词。

大集体时，先是崩岗下（钟屋）、馁头下（赖屋）组成生产队，队名就叫“杨梅”，农具上号“杨梅队”三个大字。后规模再扩，松山坑、铜锣陂先后并入。并队，并非愉快的事，不愉快的原因是铜锣陂人多田少，松山坑都是山坑田，冷浆田多。赖屋是反对的，他们田多，而且都是旱涝保收的肥田；崩岗下人老达老实，可心理也有小九九，原来两个屋场为一队时，常受“欺负”。今铜锣陂并入，是崩岗下人亲族，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反对声再大也是唱哑戏，并队生效。但为取新队名，几个屋场发生了争执，恰逢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扬眉吐气”这个词在广播声中如雷贯耳，于是大队书记一声令下——“扬眉生产队”。

后来我才知道杨梅坑与“杨梅队”半毛关系都没有。杨梅坑，只指群英村，包括直坑、中心坑、桂兰坑和蛇王坑等山坑，塘子头，为杨梅坑口。田心，别名大板桥，为坑中开阔地，是村部驻地，曾氏清初在此立基，是杨梅坑最早的开拓者，后有黄、陈、钟等姓迁入。群英村，原名“杨梅村”，直到56年才改为“群英村”，59年为“群英大队”。听老一辈说，杨梅坑地名来由，与山上多杨梅有关。

杨梅坑确实多杨梅。六月初，正是杨梅成熟的时节，要是“当山”的年成，无论你进那条坑，山下便能闻到杨梅味，抬头远望，不时可见杨梅红彤一树。小时候，摘杨梅，不只是为了吃和晒杨梅干，更多的是卖给供销社的收购部，用卖杨梅的钱换回食盐、煤油、肥皂等生活必需品。

摘杨梅很辛苦，正是梅雨时节，闷热无比，一筐杨梅几身汗。杨梅成熟期，也正是蛇虫活跃期，须得格外提防。我就在狗子脑，差点被“草鞋迹”（树上一种虫子，比蜈蚣大，全身毛茸茸）捺了，至今想起都还起鸡皮疙瘩。杨梅树枝条比较细，杨梅都在枝头上，一不小心，还可能从树上坠落。

如今的杨梅坑人，多在外谋生，留在坑里的一老一少，上山摘杨梅，多留在记忆里。那累累硕果，多醉红于枝头，腐于泥土。

2

无独有偶，杨梅坑的山那边，是崇义的扬眉镇。但在中稍乡民的记忆里，只有扬眉寺。可见，寺比镇名气还大。崇义建县之前，归南康县管辖。

我一直以为“扬眉寺”是“杨梅寺”。直到后来查看资料才把这个认知纠正过来。

“扬眉寺，扬眉寺大队驻地。以圩背扬眉山下曾建有古寺得名。”“扬眉公社，公社因境内扬眉寺而得名。”（1984年版《崇义县地名志》）据《崇义县志》记载扬眉镇“取名于元朝末年、明清时期香火鼎盛的扬眉寺而闻名，宋代以来，客家先人便在此繁衍生息，并沿扬眉江迁居县城，史称‘先有扬眉寺、后有崇义城’。”

通达的区位造就了扬眉悠久的商贸历史和包容的乡土文化，引来长期的货物如雨、商贾如云，是古代南安府中闻名的商贸重镇和崇义县儒、道、佛、伊斯兰、基督教五教最早并存之地、最早有巡司（清代官职）驻镇之地、最早开通公路之地和最早建成水泥大桥之地。

从中稍圩出发，沿群英河，进杨梅坑，经船岭，过大人岭延申下来的林潭垇，经龙脑，横坑子，八连脑等起伏不定的小村庄，便是阳春大队（现为村），俗称“三百丘”，周围是梯田，共计三百丘。过阳春不远，便是扬眉寺。这是一条古驿道，南安府管辖上犹时，官员商贾经此来往。即使到了七八十年代，两边乡村民众还经常通行于此。

我对扬眉寺记忆，是十岁那年跟随母亲挑箩去扬眉圩卖。早早吃完早饭，母亲挑着六担箩，我挑着两担，爬山过埂，到达扬眉时，只见圩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卖掉箩，母亲去猪仔行，猪仔行在河边，几十个猪笼排在街两边，小猪仔“哦、哦、哦”地此起彼伏。母亲从一个猪笼里抓出一只，用手揪住猪的耳朵，小猪尖利的叫声非常清脆；两只眼睛明亮有神；腰身长、嘴短，屁股很多肉，尾巴也是有劲的卷起；母亲看了又看，然后又抓出一只来，只看了几秒就放回去，如此三四次，母亲抓回最先看的那只，我说“鼻孔那么大。”，母亲说：“鼻孔大，好！”付完仔猪钱，母亲说“饿了吧，去买点吃的。”

在一个小食摊前，我说：“我想吃这个。”我指着摊子。母亲说：“那是面圆子。”那天，在扬眉圩，十岁的我第一次尝面圆子，也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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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杨梅坑和扬眉寺的故事，我最初晓知的是民间的道听途说。

比如，咸丰年间，太平军石达开部攻打南安府，而后一路浩荡，经扬眉寺，杨梅坑，攻上犹城。事件确实，但是否经过杨梅坑，没有考据。

而活动在犹崇康边界地区，以张南洋为首的一伙土匪，是事实，扬眉寺和中稍一带成为其重要抢劫地点。但民间流传的故事则多添油加醋。如，说张南洋飞檐走壁，上埂可以抓到老虎尾巴；说他肋夹两女人，还可飞奔如马，这些夸张，恐怕多为恐吓百姓。以至于民间吓唬哭闹的小孩子时，会说“你再哭，再哭，张南洋会把你抓走！”

事实是张南洋一伙仗着有几支短枪，加上手头有点功夫，无恶不作，手段极为残忍。这伙土匪报复性极强，曾多次残杀举报人，影响特别恶劣。但其在解放初期的剿匪战斗中，在大余县新梅乡长木庄抢劫烧杀两户人家后，遭到解放军部队和民兵包围搜剿，被潜伏的剿匪人员用柴刀砍死。

具有革命意义的是风起云涌，红旗飘飘的杨梅坑和扬眉寺。1928年11月中稍党支部成立，王征任书记，武师杨炳彪为主要成员，并发展杨梅坑纸蓬下的造纸工为骨干。1930年5月6日，清湖暴动拉开革命序幕。7日杨炳彪带领的园鱼暴动队，曾子琳带领的中稍暴动队，举着红旗来到中稍圩内的“义昌”店门口集会，正式宣布暴动开始，几天内队伍发展到千人。

1931年，以肖流志为团长的扬眉寺民团，时常窜入中稍、清湖甚至上犹县城一带镇压革命，烧杀劫掠。他们越过大人岭林潭垇，经船岭，有时经上洞进入杨梅坑，尔后在中稍攻击红军游击队，捕杀苏维埃政府工作人员。

为了消灭扬眉寺民团，古达培（崇义茶滩乡人，时任犹崇康游击大队长，西河红色警卫营营长，1931年11月29日牺牲于上犹营前）率领的西河红色警卫营，决定进击扬眉寺，将其一网打尽。8月14日，红色警卫营一小部分化装成国民党士兵，率先进入扬眉圩作内应，其余战士在杨梅坑集结，而后兵分两路，一路经船岭，一路经上洞，连夜奔向扬眉寺，埋伏在圩背的山上，将民团围住。天刚鱼肚白，古达培一声号令，战斗打响，红色警卫营里应外合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团丁纷纷弃枪逃命。俘敌50多人，将一部分顽固分子押回中稍进行罚款，其余团丁经教育后释放回家。同年11月，肖流志民团死灰复燃，并纠合兴国警察队陈大祥部和中稍“两凌”地主武装，在中稍和清湖苏区一带大肆抢掠。为打击敌人，红色警卫营配合清湖、中稍赤卫队共千余人，主动出击，在扬眉寺圩与敌展开巷战，敌人惨败逃窜。此次战斗毙敌20余人，缴获枪支60余支。两次战斗，重创了肖流志民团，稳固了中稍和扬眉边境苏区。

在林潭垇和扬眉圩背的山上，昔日构筑的战壕还清晰可见。

杨梅坑至扬眉寺，不只是一条古驿道，还是一条革命的道，红色的路。

4

这是一条用石头铺砌的路。路沿是石，中间还是石，一块一块的河石历经无数磨砺变得平整光亮。小时候的我每天走在这条有些弯曲的石路上，沿路远处是巍巍青山，近旁是哗哗河水。杨梅坑人千百年来，修路，架桥，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能走出大山，走向成功。

终于迎来改革开放，首先是从农村集体制改为包产到户。杨梅坑人，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无论是塅上的良田沃土，还是山坑里贫瘠的梯田，乡亲们用勤劳的双手描绘出一幅幅大地的美景。

初夏的清晨，你睁开眼，一河两岸，满眼绿色的水稻，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油壮直；仲夏，稻谷成熟，两岸一片金黄，乡亲们一边收割一边栽下晚稻。一年两季，成为标准的耕作模式。

杨梅坑人在田里绣花，在山上添彩。

晚稻在初秋里完成拔草、施肥、耘田的程序后，乡亲们开始铲油茶山。杨梅坑有大片油茶林，每年一次铲山，油茶长得特别好，油品更是一流。曾经有外地人问我：怎么你家乡的木子油比其他地方的要贵一二十块钱（每市斤）？我说：杨梅坑木油，就是比其他地方的好！

我的回答是有足够自信的。这个自信，源自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更源自我对乡亲们勤劳厚道的深深了解。

九十年代，古道改头换面，扩大了，铺上水泥了，从此，车来车往，杨梅坑人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乡的寥落很无奈。

船岭、上洞过往扬眉寺的古驿道，早已荆棘藤蔓，难于通行；杨梅坑一河两岸田地，有的已长满杂草小树，还在耕作的，已为一季；有些油茶山也沦为野山。

路宽了，房子大了，但人少了，你随便走进一个屋场，只有听到狗叫或者鸡鸣，才能确定这屋里还有人。

但我欣慰于这种寥落。杨梅坑人以一种新的姿态拥抱这个变化的世界。

清明这天，我遇见儿时的玩伴，已是一方主政官员的他，仍像当年一样的书生气质，谈起当年求学发奋，他动情地说：“我们山旮旯里的人，靠父母当年挑柴卖木缴自己读书，要走出大山，唯有勤奋！”是啊，“唯有勤奋！”我告诉他，杨梅坑子弟无论在本乡就读，还是在外求学，都很努力，很勤奋，他欣慰的笑了。

他身在外，但心系家乡的情怀令人感动：修路架桥，有他；捐资助学，有他；扶贫济困，有他。

我欣慰于杨梅坑人，他们不再为宁可田地荒芜却为门前屋后那一寸土而争得面红耳赤。我欣慰于杨梅坑人，虽身居五湖四海，却能在逢年过节时回家看看。

杨梅坑，在苍茫大地上，是一条小坑，但这里古代出过进士，新时代，众多子弟通过勤奋升入高一级学校。

今天，我独自走在杨梅坑这条路上，遥望远方，我深情地呼唤：前路很长，勿忘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