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古城半日闲

老浦

　　自城市如蓄水池般纳接各路人马充栋壮大后，居民的组成成分便复杂而多元化了。来自五湖四海，语言南腔北调，蔚为大观却又莫辨难分。然最为直截了当最简明扼要的分类只有一种，老苏州人和新苏州人。二者在城市福利待遇方面无甚差异，但因与这城市纽带间的韧劲不同而生活习性大相径庭，比如说，逛园林这事吧。

苏州园林世界闻名。它以意像和实体相结合，体小量大，精致小巧，将大山大水、万千景象、春夏秋冬集于一园之内。置身其中，使人犹处缩小版的大自然沙盘中，目之所及，皆有名山胜水之趣，忍不住，拿出相机不停的咔咔咔。这是绝大部分游人和新苏州人的游法，欲将美景以数字和影像形式存于脑海和记忆中。

老苏州们则完全不同，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在苏州城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园林中，甚至是住在园林里，因为如今被称园林的。如同北京的四合院，其实就是有花园有天井的富裕户的家而已。地处长江下游的冲击洲平原，肥田沃水孕育了细腻的吴越文化，也催就了很多富裕之家，再加苏州历来远偏政治，战乱极少，故老旧宅子颇多留存。散落在城市里如星星般多的高墙大院，在以现代化为荣的古城里泛波着时光之美。况且，久浸得髓，在这样的城市文化里孕育出来的苏州人，其审美也趋于园林化。古城在秀美护城河的怀抱里，唉倷作声，摇弋生姿；养育巷中街路西北街白塔东路，参天的香樟树在空中亲密握手，在夏日为勤劳的苏州人民遮荫挡日，尽诉树木对大地的爱恋；道前街两旁的银杏树在秋天给苏城抹上一笔靓丽的金色，使苏城看起来精巧又不失贵气；而十全街两侧的法式梧桐在初春时那飘飘扬扬恼人的花絮，正是苏城在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中，涵古纳新包容开放的结果。诸如以上，数不胜数，才使苏州从古至今一直有资格别于它城，在中国大部分城市的面貌和气质都日趋同质化的今天，更显难能可贵。

在园林城市里长大的老苏州们，园林的优美和娴静如同母乳的渗透，融入于血液显现在其气质里。既然苏城是个大园林，那逛小园林就便是在自家的后院饭后散个步消消食，日常之一而已。儿时，三姑母住艺圃旁的"十间廊下"，有无去过艺圃脑海里尚搜索不出，但夏夜在院落的天井旁洗澡确是有此影像的。后居同里陈去病故居，南院有粗壮的年年可剥下棕毛的棕榈树，北院则是会结小红果的秀美的南天竹。小楼东风，春光秋景，岁月更替，兴盛亡衰，尽在其中。后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园林在当时都被当局无偿征用，命运好一点的成办公场所，人员和用途相对简单，毁坏程度略低。最悲哀的是被整成工厂和七十二家房客的。试想一下园林成工厂该是被糟蹋成啥样吧，作孽啊。同里退思园当年就是同里晶体管厂的所在地————我曾见识过这一场景，那是刻骨铭心的痛。

　　园林滋养了儒雅的苏州人，苏州人的生活也离不开园林的陪伴。估计头头脑脑们也是喝苏城的水长大的，如今，市民每年花上一百二十元办张园林卡，便可出入苏州市几十个园林一百人次。情结在这里，园林卡我必须年年办，但基本年年浪费，一般只去一个离家较近的网师园也算是对这一百二十元有个交代。

如同我们在世界各地看到的日本旅者大部分是白发苍苍之辈，如今的我们终于也到了卸甲归田而身体素质尚有活力的人生阶段。因此，趁初夏的毒日头尚未酝酿成功，三个已退和将退的、从青年相耍到白头的女同学，相约将园林券消费一次，从成本管理角度来说，至少得出本才行。因此，首选票价最高园景也最富盛名的拙政园。

　　因无需赶时间，故大家荡悠悠的坐地铁去拙政园。从一号线开通至今的六年间，苏州人的出行方式从骨子里被温水煮了一遍，只要有可能，出门首选必是地铁，特别是去风景名胜之处，汽车停泊实乃艰巨之极。上午十点左右，从四号线的北寺塔站出来，沿西北街往东，在马路两旁浓荫的庇佑下，慢吞吞的朝拙政园方向而去。

游园之意不在园而在闲散之间也。㤚衍在小店密集的西北街上，意兴不亚于逛园。如今有能耐的人，都搬出老城区去住新房子了，留守在老城里的多是些苏州本地退休了的，或因财力不达而被困的，这一点从街道两旁商店的格局中即可窥知。

改革开放前，西北街为手工艺行业密聚地，如著名的苏州檀香扇厂和红木雕刻厂等，能工巧匠的余韵延续至今，一路走过去，至少有几十家扇庄，门面多为一开间，装潢也极为简单，低成本运作，可知生意大概寥寥。一把把玲珑美貌极能引起购买欲的真丝折扇和宫扇，在橱窗里矜持的被展示着，问了一下，价格不贵，四五十元一把。我是从小摇着真丝团扇长大的，知晓其成为真丝团扇工序多道，首先得将铅丝弯成圆形，继而取一面积大于铅丝的真丝电力纺（真丝家族成员枝繁叶茂，有双绉，素绉缎，香云纱，织锦缎等，其中薄薄的电力纺价格最廉，况属生丝范畴，易于刺绣，故扇面多取此），用一园形绷架将面料紧紧的夹于绷架和铁丝之间。绷紧的好处在于绣面平整图案布局有可控性，由此也产生一个有趣的现象，以手轻敲成品团扇的边框，会发出因面料被绷紧后受风力面增大而成的甏甏甏声，此也检验真丝是否为真的一个方法。我们三个不经意的走着，眼睛随意的东斜西瞄，却把坐在店堂内，内心和身形都锤炼的如得道高僧似的，原本对生意的渴望已如古井般不再起波澜的一颗出世的心，再度搅黄。我看他们迅速的站起却又泱泱的坐下，轻叹了一口气。除却些工艺品店，多是外转内的廉价服装店、苏式面店和苏帮菜小饭馆等，看上去消费水平都不是太高，这也正是老城区居住人员收入和消费水平的映照

　　苏州人说评弹，可将《珍珠塔》里的陈彩娥下堂楼，这一分钟内就可走完的楼梯一事说上三日三夜，所以我也染上啰嗦的毛病了。终于，我们进拙政园了。告知大家，疫情期间，门票减半。当然，有园林卡无需买票。

是日为周五，加上最繁盛的春景已过，夏风又未吹至荷塘，正是风景的青黄不接期，故游人不多。入园，绕过熟悉的高大气派青砖砌就的照壁，便入园了。

拙政园的布局和景色无需我赘言，自它开放以来，总觉得它是美貌的常青树，一日美于一日，一年嫩似一年。园内可爱之处繁多。我爱它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不硌的牛筋底的旅游鞋轻踩其上，穿梭在绿云环绕的廊腰缦回间，仿佛自己生来住在此园般的自在；我也爱它高参如云的大树，如擎如盖，给园中的诸多低矮植物和亭台楼阁以保护伞般的安全感；我更爱那水榭长廊下已被游人坐得身泛墨光的青石砖凳，累了，想喝水了，随时等着游人坐下为您服务，无言却述说着深情。园内还有一颗网红白不香，据说已有百年以上历史，作为爬藤植物，其主枝粗及牛腿，藤蔓虬扎如蛇，盘旋逶迤在由七根粗壮的毛竹作支撑而成的八角平面上，以至于人在此形似蜘蛛网的木香凉棚下，真像是蜘蛛一枚了。

　　园林的妙处就在于是它浓缩的大自然，移步换景，处处是景。如今观景，大部分只观不拍，或者只拍景不拍人。不拍人是因为有年轻时的对照，故始终不认可现今一笑便满是皱纹的脸，虽说"岁数在自己的心里"，那也只是安慰打气的话语；不拍景呢，是因为网上多的是拍得极好的风景照，又何必占据自己的内存来做重复劳动呢？再说，最终，这一类照片也在一次次的清理手机垃圾时成为了垃圾。记忆是人在活着时生命的一部分，有记忆的人才算活着，因此我们也极希望能记住和留下点什么，实际上，都纯属徒劳强挽之举。一个时代一个百年在人类长河中只是瞬间，历史云烟如长江之水滚滚向前，所能留存下来的也仅是对历史进程起到作用的一些点上的片刻，更何况是这瞬间中毫无光彩的尘粒，早已灰飞烟灭了。因此，与其在赏景的同时还费时耗力，强要留住一抹红，毋宁腾出双手和眼睛，身轻体健，专注于将自己融入景中，山山水水从此留在你的心中不会消失，而我们也作为这大自然无尽宝藏中的一部分，在大自然的这一时刻里永恒。

　　现代社会完全是个消费的时代，甚至有口号称，"唯美景与美食不可辜负"。我们在游园之前，早就规划好时间和路线，午饭就在西北街上的"美味斋"吃面。要说苏式面条久负盛名，闻名中外，讲究点的老苏州早点是它，不太讲究的上班族的午饭也是它，如今密布苏州大街小巷的那些连锁面馆遍地开花，价廉又物美。但最难做的也是一碗面，光面汤就得用用螺獅壳鳝鱼骨等吊上八个小时，必须做到汤清味仙无腥味方成，其营养价值堪比北方妇女坐月子的营养汤。因其工序复杂制作要求极高，由因此，面与面之间的差别也是极大的。美味斋深植苏州三十多年，真正做到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它的爆鳝面我认为可拔得苏式汤面的头筹，面汤清冽鲜香，爆鳝软糯，面条筋道不粘牙，且每次吃完它的面，半天都不感觉口渴，至少说明汤鲜并不是味精的作用。

耗时半日，满足了口眼之欲，并放松了心情调节了生活的节奏，其成本和产出比绝对的高性能。古城的马路百走不厌，与新城区宽阔得'鸟""人'都见不到的宽阔水泥马路相比，西北街上总有行人和电瓶车从身边步行经过，还有的三轮人力车夫不间断的揽客声，以及从香樟树密札的浓茵里发出的小鸟们欢快的比斗声，此起彼伏。这些，与街两旁虽顾客寥寥但依然开着小店面一起，组成了虽略显颓势但脉息依然的老苏州。

　　城市在欲望中无限延伸和推进。为了追求一张床的质量，我们不遗余力的舍老逐新；城市片区的房地产价格和城区地位，也随着人员数量和组成结构的变化，在天平的两端翘翘着。城区价值反差越大，天平两侧便越不平衡，新城成了是人们眼里的珍珠，而老城只是一只蚌壳。

希望是每天的太阳，欲望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当我们经过努力使希望和欲望成为生活中的顺理成章时，以为追求到了自我的最大值。精神支柱的缺失让我们的价值观体系随社会的变化而不断调整，然而，什么是我们真正所想要的，什么是我们内心真正所热爱的，在安静的时候，老城那活色生香的生活气息，油条豆浆瓷饭糕，白墙黑瓦水墨影，总在撩拨心境。热爱却摒弃，剪不断理还乱，大概，这就叫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