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若川

一

有很多朋友留言，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没写文章了。这个简单的问题，还真不好简单地回答。我只能说，写了就写了，没写就没写，不为什么。可能有人觉得这个回答有点冒犯，像跟人赌气似的。其实真没有，太阳底下无新事，莫妄加揣测。

记得明人李日华在其所著《紫桃轩杂缀》里提到仙人白石生，说他曾经怨叹“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在葛洪的《神仙传》中，白石生至彭祖之时已活二千多岁，日能行三四百里，要说他什么没经见过？他都觉得世间没什么可说的，我一个食五谷杂粮，还经常喝点小酒，每天都得上公共厕所的小辈，怎敢胡乱置喙？

中国传统文化的宝库是个保险箱，慎言慎行不说，还得慎独，这都是祖宗的大智慧。“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

真让人唏嘘不已。想起大清国的裱糊匠李鸿章李中堂，临终前久久不愿咽气，周围的人反复问他“有何心思”？中堂只是泪流满面，想说，但也只是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是一个字都没说。有人说他守住了大智慧。

可是，他真的无话可说吗？临死的前一年，他曾经这样写道：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熄，请君莫作等闲看。

心中块垒，何可消除！无言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

梁任公由此感喟：“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

遇，是我们的福报，也是我们的无奈。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西方文化则更直接，他们更具思想和语言的侵略性。苏格拉底因言获罪。但在临死之前，从早到晚与弟子讨论了一整天哲学问题，这在柏拉图《裴多篇》里有详细的记载。临服毒前，他还对前来看望的市民发表了演说。在那篇演说里，他坦诚地告诫他们：

“雅典的同胞啊！逃避死亡并不难，要避免堕落才难！”

二

“状诸葛亮多智而近妖”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谈《三国演义》时说的一句话。先生的话并未褒贬诸葛，只是责怪作者把他特意拔高反而破坏了人物形象。鲁迅先生目光如炬，所言不虚。在信息不对称的封闭时代，诸葛亮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则是勉为其难。连陈寿也认为他“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转眼来到了二十一世纪，以“摩尔定律”标注的互联网技术的高速发展，使普罗大众获得信息的能力日益增长。如果拥有足够的信息资源，则人人可成为诸葛亮。

“足够”是一个比较夸张的用法，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但如果能从碎片信息里看清楚整个世界，真是善莫大焉。最近几天，各种信息蜂拥而至，确实令人有一种“醉氧”的感觉：

北京时间 5 月 31 日凌晨 3：23 ，SpaceX 最新的载人龙飞船在美国肯尼迪航天中心成功发射，在全球观众的注视下，载着两名宇航员还有一只恐龙玩偶前往国际空间站。

5月28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记者会上提到“有6亿人每个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及以下，在一个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难”。随后，总理6月1日考察山东烟台，盛赞地摊经济、小店经济是就业岗位的重要来源，是人间的烟火，是中国的生机！

5月25日晚，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肖万为了拘捕使用假币的嫌犯弗洛伊德，伙同其他三名警察把他按倒，用膝盖顶住他的脖子。弗洛伊德被压7分钟后失去意识，并在送医后不治身亡。事件令全美舆论哗然，虽然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随后将4名涉事警家解职，但未能平息众怒。连日来，全国范围内爆发大规模示威活动，抗议警察暴力执法，呼吁为弗伊德伸张正义。随着事件发酵，抗议活动逐步升级为骚乱，并出现打砸抢烧事件。

自5月27日起，人民币创纪录暴跌，支付量萎缩25%，降至世界第六。排美元、欧元、日元、英镑、瑞士法郎等货币之后，仅占比1.66%。第一名的美元则占比40%，美元占全球所有外汇交易的近90％。

不管是作壁上观还是投身其中，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瞬息万变扑朔迷离的世界，也是一个不改其性疯狂的世界。

三

自意大利探险家哥伦布1492年首次踏足美洲大陆后的近三百年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文化遭到了史无前例的破坏，大量印第安人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虽然关于美国应不应该向印第安人道歉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但直到2009年底，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才在签署的《国防拨款法案》中，向印第安人公开道歉，承认“官方针对印第安人部落的掠夺、考虑不周的政策以及联邦违反约定，行之多年，”因此，“代表美国人民对所有印第安人所遭受的、美国公民加之于他们的多起暴力、虐待和忽视，表示道歉。”

在知乎里，有人问迟到的正义算不算正义，其中的一个回答是：“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之所以穷，就是你干了活人家不给钱，或者拖欠。

十年后，最终人家的确把工钱给你了，但是你也的确穷了十年。”

令人唏嘘的，正义缺少的地方不仅仅是穷，有时候是生命。

2006年8月11日下午，海淀城管大队海淀分队副分队长李志强和同事在中关村执法时，依法扣押了在那里违法卖烤肠的崔英杰的三轮车。崔英杰手持小刀将刀刺入李志强的颈部致其死亡。北京电视台播放了当时的画面：十几个执法人员围绕在崔英杰周围，崔英杰手里紧握小刀，却软弱地哭喊道：“把车给我留下，其他你们拿走。”随后他单膝跪地，左手仍死抓住三轮车不放。城管最终收缴成功开始回撤。已经离开现场的崔英杰突然从后面迅速跃入镜头，持刀奔向李志强。

“我哀求他们，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走，就是请把我的三轮车留下，因为那是我头天刚刚借钱买的！”崔英杰在法庭上哭诉道。

正是在那个法庭上，我的师弟夏Xia霖Lin律师在做了“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是古已有之的正当职业。我的当事人来到城市，被生活所迫，从事这样一份卑微贫贱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终善良纯朴，无论这个社会怎样伤害他，他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以伤害他人的方式生存。我在法庭上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一个人赖以谋生的饭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无路的绝境，将心比心，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加冷静和忍耐？”的煽情陈词之后，突然发出了锥心之问：“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城市管理制度究竟是要使我们的公民更幸福还是要使他们更困苦？我们作为法律人的使命是要使这个社会更和谐还是要使它更惨烈？”

对于个人来说，时间的价值位阶本就高于正义。如果崔英杰的小摊摆在今年五月之后呢？

历史容不得假设。

同样作为不当执法，我们谁还会记得一个河南的农妇周秀云？2014年12月13日，周秀云的儿子因与工地上的保安发生争执，赶到的民警非要把他铐走。周秀云与民警王文军发生撕扯，被王文军“一个动作”摔倒在地不能动弹。开始的时候周秀云还试图挣扎，但很快被王文军踩住头发失去了抵抗能力。王文军从下午17点19分到17点41分长达23分钟的时间里，一直踩着周秀云的头发没有离开原地。周秀云始终直挺挺地躺在零下十几度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直至死亡。

而马路对面就是医院，王文军周围的警察也什么都没做。

王文军踩头发的照片在互联网上广为传播，但也只是“引起人们极大愤慨”和领导的“高度重视”而已，没有人走上街头抗议。

毕竟，无多言，多言多败。

回头看美国的弗洛伊德案。此案暴露了美国社会的深层问题，那些问题都不是分分钟可以化解开的，即使川普大声喊话“美国需要治愈而非仇恨，需要正义而非混乱。我们的国家总是能赢！”但因此引发的全美骚乱还在继续，最后也不得不动用国家暴力资源。

好在，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洪流里，我们还是听到了更多理智的声音，它是美国社会能够自我矫正的一种坚定力量。6月1号，弗洛伊德的弟弟特伦斯来到哥哥遇难的现场，呼吁人们“不要诉诸暴力，那样的做法并不能将我哥哥的性命还回来。你们伤害的那些人，也不是夺走我哥哥生命的人，他们和我哥哥一样需要保护。”

最后他说：“让我们换一种方式吧，不要认为我们的声音不重要，去投票吧！要用手中的选票说话！”

投票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希特勒是投票上去的，川普也是。但投票毕竟是一种权力救济制度，正如丘吉尔所言：它“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