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青葱

　昨夜没有起风，昨夜也没有下雨，昨夜没有明月，想必星空万里。这繁华的灯火，早已把长夜变为白昼，哪里还会有黑夜深邃，哪里还得见满天的星星。

今天天气很好。五月末了，春天已是尾巴，夏天已经露头，太阳还很温和，七月的流火还未升腾。这和煦的风——春风或者夏风，就先痛快地，来来回回地游荡吧，在热闹的长街，在挂满枇杷果、红桃李的枝柯间，在戴着口罩的眉眼间。一切好温软。

突然就盼着来一场雨！

这雨应该像一千多年前巴山深处的那场雨。可能是突然的倾盆而下，让人措手不及；可能是狂风呼啸，穿破重重的山屏，将裹挟来的层层雨云，狠劲地砸下，又闪电，又雷鸣，令人恐惧；可能是连绵阴沉的徘徊，多日不去，日里夜里。

这雨若是滂沱的，应该不会在冬秋。冬天少有暴雨，秋天似乎也没有。骤然而临的大雨，一般在夏天或者春天。

而此刻想象中的那场雨，绝然不是酣畅淋漓，呼天抢地；它是缠绵，是忧虑，是深沉的寂寞；是对远方的阻断，是对小团圆的歉疚和怅叹。

那场雨最好的季节应该在春天，不是早春，早春太冷，心绪会挂上冰凌。应该会是仲春或孟春，也可以是初夏，雨水充盈而来，既使缠缠裏裹，湿了身子，也不会冷。

可那场雨偏偏的，实实在在的下在了秋天。

初秋的暑热已然消退，残蝉的鸣叫也打了折扣，有气无力。一年中的盛景渐次退出，镀金的秋天疏疏的开始收场。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中秋悄悄来去。羁泊在外的人儿，已计划着归期。

不只是巴蜀地啊，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而你，向北向北，心心离去。

好呀，多年也好，多日也罢，那些念想就这样急促迫近，这深秋的开阔明净，定会是归程愉快的风景。

我的心也“砰砰砰”地雀跃起来，为你。

竟然，竟然就来了一场雨！

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旁枝突逸，这样的生拉硬截；这样的望穿秋水，这样的枉嗟空牵。

我看不清你，那濛濛的雨帘打湿了我的眼晴。你仍穿着那薄薄的白袷衣吧，默然静伫在雨滴淋落的窗前，那漫溢的池水是否就是你心底暗涌的泪？

心泪怎会让人看见呢，谁又能看见？君问归期，怎能有期？巴山夜雨已涨满秋池。是何样的冷清寂寥，何样的孤独感伤，不诉一字，却已悲风入骨，情深万里。

有多少次这样的时刻？明明是长桥斑骓，河川鸟高，明明是得意庾郎，惹来青草妒春袍，明明浓情欢笑宛在，却又红楼隔雨，冷清晼晚梦依稀。

我不敢探看，你经年流徙，东西如萍，委曲寄寓；那孤鸿，那转蓬，缘何是你？我不敢深问，你的旅途，为何有如此的波谲云诡，如此的雨纷雪披？我宁愿相信，那是天上的雨神长情太浓，那么的想滋润你，想拥留你，想成全你，想在这黄叶风雨的凉薄中，在青楼管弦的绮靡里留下你的深情。

所以呀，那雨总在秋天恋着你，缠着你。日渐稀落的桐槿花，阶下的青苔与染霜的红树，楚地的暮色江流……都在这绵邈的情雨里，迷离朦胧，与你共伤共愁。滞雨中啊，雨中求，残灯下哟，独客愁；望故乡呀，故乡也茫茫云水，千重万重。这淫雨霏霏的秋，怎适合做归乡的梦！那河岸曾系斑骓的垂柳，真能等来西南的好风？

谁懂？毋须人懂。底色相同，人懂自懂。

有说你神秘，他哪里听得清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朴素；说你复杂，他怎会明白昨夜星风、画楼西畔的单纯；说你颓废，他又如何读得出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真诚；说你晦涩，这机械的苛读怎能会意拳拳肠衷！庄生迷蝶，明珠有泪，幻影人生，良辰如烟，难不成连梦也定要做得晓畅如话？

你是丰饶，低微何奈你高蹈的才情，你是纯粹，婉曲岂能遮住你超然的性灵。你的绝对，因你的天才不可复制，因你的际遇不可模仿；你的普遍，因了你独特深微的吟唱，人性便有了难以绝代的鲜活。

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难道不是对生命的热情相拥，不是对人生的眷恋追求？

在清凉的雨秋，当那远方殷殷的鸿雁询归，或是身边友人的千留万留，这憾惘的冷夜便生出了些暖流。往昔的温馨常在，来日的剪烛可期，重逢有时，深重可倚。哦，你，深情款款，道出那思念的惊喜——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眼泪刹那间迸泻。这是那些清空哀微的雨城中燃亮的灯火呀，是憧憬，是希望，是甜蜜，是感激。多想你一直这样，实际上你就是这样。只是过去的我太年轻，喜欢你，却也曾浮飘在人云亦云里。

今天没有风雨。阳光一片，花儿红亮，黄莺啭啼。莺啼有泪无？我不知。我的眼里已饱含泪水。在这个好日子读你，想你，热爱你——永远的，骄傲的李商隐。

2020.5.28草成

2020.5.31定稿

后记: 感谢铭先生的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