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寿寿骑电摩出村时摔了,摔得鬓角烂了一大片,脸肿得跟王屋似的。去医院拍了个CT,除红伤暂时改变了一下面部造型外,其余啥都无恙。</p><p> 隔天,我坐在巴义家门口闲聊,寿寿吃肉菜回来经过,远远地掏出烟来,给在坐的一人发了一根,说,软延安买去还没货了。巴义面带微笑说,寿寿,你再买下了给我发一盒。寿寿说,凭啥?亓春说,就凭人家第一个过去救你么。索勤说,应该发一条。寿寿眼神飘着,用手触了一下结痂的疤,只顾自地说,咋拌倒得离电摩恁远的。巴义问:你是咋哈拌倒的?寿寿说,不知道么。巴义说,肯定是你妈向你要钱呢,给你妈多买些纸钱送去。寿寿庄重地说,送了送了。</p> <p> 寿寿有智力缺陷,不太能听懂好坏话,有时很憨,有时很二,村里的大小人都拿他开涮。</p> <p> 正在大伙儿挑逗寿寿引发阵阵哄笑的时候,远处传来窟通一声。建利感叹地说,保险是展啸这货把车可开到坑里去了。大伙儿寻声过去,果然如建利所言,车在坑里,展啸已多次在自家门外同一个地方将车跌到坑里。有人调侃说,展啸,怕是你爷回来寻你哩,给你爷烧些纸送一下。展啸说,看把他耽搁了着,我还怕他惦记上赖着不走咧呢。民强说,你能弄个怂,可开到坑里了。展啸苦笑说,技术不行么。九娃从街道赶过来准备帮忙,大声说,你羞你先人呢,整天往坑里开。展啸不乐意了:咋不羞你先人呢。两人开始互怼,骂烧了,竟然打起来。大伙儿见热闹看不成了,便将两人拉开。展啸气哄哄地说,你骂我就骂我么,还骂开先人咧。建利制止道:对咧对咧,X嘴还嘟囔个怂呢,先把车弄上来。众人一股劲,将车从坑里推了上来。</p> <p> 乡下人口粗,说话实在,村骂必带先人,好像先人是他的精神支柱,日他的先人才算真正羞辱了他,自己才解气。也难怪,在国人的心里,直系的先人是神圣不容外人侵犯的,就如基督徒之于耶稣,穆斯林之于穆罕默德,沙弥之于释迦牟尼。籍于此,有些学者便认为先人祖宗就是中国人的信仰,但这样的认识有失偏颇。虽然中国人对死去的先人很虔诚,但先人祖宗绝不是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骨子里也是不信祖宗的。在意先人,是在意自己身体里那一脉血缘;祭祀先人,只不过是填补丢失的某片情感空白而已。</p> <p> 信仰,是对某人或某种主张、主义、宗教极度相信和尊敬,拿来作为自己行为的榜样或指南。中国人相信和尊敬先人吗?我以为未必。中国人对待活着的和死去的先人待遇不同,活着的不一定受到尊敬,死去了的逼格才高才受到尊敬。活着的被埋怨被嫌弃甚至被打骂被处置,只有死去的才会摆在供桌,服务于自己,才能找到自己灵魂的依赖。中国人不是信仰先人,而是敬畏鬼神,敬畏风俗,是在“子欲孝而亲不待”回忆中的忏悔。</p> <p> 那么,中国人有信仰吗?展啸不知,寿寿也不知,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p> <p> 寿寿是七爷的小儿子,70后,四、五岁才开口说话,十岁放学回家还要爬在母亲怀里吃奶,七婆哪还有奶水,干咂巴而已。都说说话迟的孩子聪明,谁知他一年级上了三年都没升级,辍学回了家。七爷很惯娃,尽由着他的性子来,他是一根筋,犟得很。有一次,七婆刚烧开了一锅水准备下面,他死活要让母亲将开水倒回井里再汲,不然站在凳子上往锅里撒尿,七婆拗不过他,将一锅开水倒回了井里。</p> <p> 七爷一生育有三男四女,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二十多数,可以说七婆从结婚到绝经一直在生,从没间断。孩子多了,生活就苦了,特别是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不过人常说,有一百个时代,就有一百种活法;有一百个境遇,就有一百种办法。七爷的办法是:姑娘长大一个嫁一个,儿子长大一个娶妻分家一个。富贵不知人生短,贫寒更觉岁月长。总算熬到了分产到户的80年代,家中有了余粮日子有了起色,却不料七婆一病死去,浅笑定格在了七爷的炕头。</p> <p> 2000年,当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七爷完成了七婆的嘱托,给寿寿娶了媳妇成了家。</p><p> 一年后的正月,当迎春花盛开在春气的薄寒中时,衰老的七爷被寿寿媳妇连打带骂地赶出家门:“你又不是生了寿寿一个,光靠我来养活!”</p><p> 七爷去老二家,老二不收留;去老大家,老大不收留。无耐,他只好拄根棍在东乡讨饭。七旬老人要饭吃轰动了东乡,乡里马上约谈了七爷的老大军海。书记说,军海,你都是咱乡有头有脸的人么,咋能让你爸要饭呢?军海似惊愕地说,我一天忙很,也逮了点音,真有这事?!书记说,真的,本来推荐你做人大代表,会上有人提起这事,弄不成了么。军海忙说,我把我爸接回去跟我过,保证再不出去要饭咧。</p><p> 七爷被大儿子接回了家,锁在后院的房子里,不准出门,吃喝拉撒全在这间屋里。时间一长,没人打扫,屋子里难闻得很。</p><p> 七爷死了,儿女们哭声震天。丧事过得很大,叫了八个乐人,几十人的歌舞团,闹腾了一个礼拜。墓是砖箍墓,墓碑有一层楼高,碑座大理石,碑帽苫着琉璃瓦。</p><p> 事后村里人纷纷议论说,活着不好好养,死了弄恁好顶怂呢。哎,老汉与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静静地享受香火。</p> <p> 先人都是为儿孙活着,也都是为儿孙死去。在人性的社会意识形态里,先人总是在无私地付出,直至油尽灯灭。就如芳香园里的狗尾巴草,往年的植株早已枯死,渐渐腐化成泥,而那在风中抖落的种子发起的一片新绿已不属于你,新生命只属于自己,它只为自己和未来活着。</p> <p> 去年夏天,关绪从城里回来,在门口支起烤肉架,约萧卫、亓春喝酒。酒过三巡,已是深夜,都喝大了。萧卫的话题转到了父亲,三个人越回忆越伤心,最后竟然嚎啕大哭。亓春说,那咱上坟走。一拍即合,三人弄来白大褂穿在身上,打电话硬叫来乐人根来,三更半夜哭坟去了。</p><p> 关绪的父亲生前是教育局长,萧卫的父亲生前是副乡长,亓春的父亲生前是村长,三长之子面子上哭的是先人,里子里哭的什么,不说大家也明白。</p><p> 愿当下活着的先人有个好光景!</p> <p>(王屋:土里挖出的土圆球。)</p> <p>(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