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二一2)一窑居(2)

吴小荣

邢仪这幅油画名为《田野小天地河边》。

你看这溪水多么清澈。

我以为邢仪知青油画的特点，一是真实，二是朴实。

这水和上边米脂、清涧一样，叫个桃花水，桃花水造化了青平川。

画的地点大致于青平川中段的关家庄，即史铁生文所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青平川流淌的桃花水源自洁净的山泉。

铁生这样描述:

“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集满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

这证实了青平川桃花水的清澈甘甜。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泉眼就从黄土的簸子里无声无息，无日无夜，无拘无束，无休无止地向上冒。其实黄土下是层层岩石，水从岩缝中挤出来，晶莹碧透。老汉家说，美得嘞，老婆家说，美得太。这一带自古多美人，其逻辑关系是，老祖宗开始吃的就是小米，米汁如脂，熬米汁用的桃花水，洁净透亮，富含矿物质。陕北多县以水为名，如米脂、清涧、延川、宜川、洛川、甘泉。山沟泉水汇成涓涓细流，融入支脉大河，有如叶脉，又似毛细血管，因其初始，天然洁净。

铁生又说:

“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啦啦啦’的，水很浅，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滩。”

与青平川上流的我们张家河村比较，水深了几许，川阔了几分，河床岩石逐渐显露，形成了清冽的水潭。

有了丰富的地下水和地表水，小环境中的空气也湿了许多。

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王克明从事古代汉语与陕北方言关系的研究，也研究史铁生。他跑了趟青平川，描绘说:“黄土高原上，竟能有如此的细腻，这般的温婉，湿润的宁静里，是谁画出了柔美的光影。如此迷人？仅仅一缕斜阳，一河野草，就能让这片山野醉人至此？我心中一惊，我遇到了最美的清平川。”

《延川县志》写作“青平川”。

下面这篇写我们居住窑洞周围环境，抬头两座山:左边是杜梨山，右边是寨子山。低头就是青平川了。哪。

我在陕北(二一2)一窑居(2)

雪如白花杜梨岭，云锁小庙寨子山。

① ②

坝阔水漫灰条沟，路仄骡走青平川。

③ ④ ⑤

洞开连排姓为祖，族属子孙氏相连。

⑥ ⑦ ⑧

山崩地裂不分手，宅镇石牛愈百年。

⑨ ⑩

注释:

①杜梨，高大乔树，可用作嫁接梨树。杜梨岭，延川县关庄镇张家河村一山名，在我们住的窑洞对面左手。

②寨子山，张家河村一山名，在我们住的窑洞对面右手。

③灰条，一种野菜。一般叫灰菜、灰灰菜。灰条沟，张家河村一沟名，位于青平川底端。

④仄:这里解释为狭窄。

⑤青平川:延川县有北京知青插队的三条大川分别是:永坪川、青平川、文安驿川。

⑥洞:窑洞。连排:连成一排。

⑦姓为祖:姓名来自祖先。

⑧族属:同族的亲属。 氏:根柢。

⑨山崩:山体滑坡。《延川县志》“自然现象有……山崩滑坡等”。地裂:地震引起的自然现象，《延川县志》112页有详细记载。山崩地裂:成语，山体倒塌，大地裂开。

⑩宅镇:镇宅。

译文:

从窑洞向外望去，左边山岭上有两棵高大的杜梨树。树上挂满了雪，像五月的白花盛开。右边的寨子山上，白云浮动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眼小庙的顶部，那是一座关公庙。

窑坡下的青平川在我们张家河村已到了尽头。狭窄的土路有一、二米宽，脚夫赶着骡队从这里经过。青平川的底部有一灰条沟，北京知青和受苦人一起在这里打坝蓄水漫地，把暴雨冲下的大量的黄土拦截下来。

我们借住的王家山一排窑洞都是王姓。同族的兄弟姐妹们，子子孙孙相聚在一起。

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下，受苦人聚族而居。共同战胜困难，越是艰苦越是抱团，即使山崩地裂也不会分开。镇宅的石牛站立在碎石垒砌的墙头上，外形古拙，一共有四只眼，前面两只，侧面两只。先祖从河东走西口停留在此已经百年了。

记文要点:

1、延川县有北京知青插队的三条大川

2、知青与村民共同筑坝50年后形成了星罗棋布的人造平原

3、小家碧玉青平川

4、花木兰与李自成

5、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指的是哪

6、描写延川景色最美的一句诗

7、青平川起名于汉末岔口村青眉山上的青州古城

8、陕北現代文学的祖师爷

9、姓氏+家+地形=?

记文:

雪如白花杜梨岭，云锁小庙寨子山

这一段说的是窑居周围的地理环境。门前是青平川，窑里躺着便看到对面两座大山。

山川与人同，都有名字。或因事而起，便暗含了事情的起因。如同一段只有题目的历史故事，内容是口口相传的。只因受苦人识字不多，有延安时期道情剧《夫妻识字》为证。但口头文学流行，并盛极一时。包括山川之名，竟不见于文字，仅限于口头。

比如杜梨岭，山上有两样硕大的杜梨树，冬天树梢挂滿花一样的白雪，夏日树枝开遍雪一般的白花。

杜梨木材质细腻，可用作木刻版。二队小庙旁也有两棵高大的杜梨树，是村里的神树，掉一根树叉都预应着不测的现象。

寨子山的“寨”，方音读“菜”。那么高的山上当然不会种菜。山顶有一座寨墙，向东西两侧延伸至山脚。墙上有作战留下的箭簇。清末同治年这里发生过战斗。《延川县志》第十八卷《军事志》第七章《兵事战例》(525页)载:“百姓为逃避兵火匿于悬崖峭壁之寨子、崖窑，有的村庄男女老少全被烧死，有的寨子被攻破，村民皆被杀害。"

后来村里人建了一座关公庙，意为“止戈为武”。

坝阔水漫灰条沟，路仄骡行青平川。

灰条，一种常用的野菜，最高可长至数米。50年前，受苦人摘下野菜，煮上一大锅，喂猪，猪吃不上粮，挺着大肚子晃，肉也不出数。灰条菜幼苗及芽鲜嫩可口，现在成了饭店餐桌上的稀罕物，也是一种中草药。

当年，张家河插队知青和受苦人一起在青平川顶端的灰条沟拦河筑坝，蓄水漫地，现在已经形成了60多亩的良田。这样的坝地在延川乃至整个陕北星罗棋布。以前不是没有水，而是流失了，现在留住了，于是空气湿润了，山绿了，沙尘暴不见了，生态变了。

这是黄土高原水土治理的重大举措，每个村都有行动。再大的水库，县里和公社直接组织民工会战。今日高原美景是众人共同创造的，其中也有北京知青的汗水。

延川县有北京知青的三川中，永坪川和文安驿川是大家闺秀，青平川是小家碧玉。

永坪川比青平川名气大。石窑多，绥米过来的财主多。有陕北第一条公路即咸榆路，四通八达。有中国第一座油矿即永坪油矿。

文安驿川比永坪川名气还大。西魏时延川县叫文安县，文安以驿得名，延川以水扬声。

青平川只有一条宽不过一、二米的牛车小道，“骡行”指时有脚夫赶着骡队经过。脚夫文化是陕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民歌《赶牲灵》有“走头头的骡子……”赶脚人走哪唱哪，例如“米脂婆姨绥德汉”，“榆林寡妇金不换”，《脚夫调》有“四十里长涧羊羔山，好婆姨出在张家畔。”张家畔指靖边县。可惜没有唱延川的，可惜。

从没有汽车从这里经过，偏僻之极，邮递员骑自行车送报，每星期一趟，多数是知青到公社办事捎回。最痛苦的是没有小卖部，这里叫合作社，连货郎都不过来，一应用品要到永坪川大集去买，来回90里，走上一天。那到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饭馆里吃上碗带油星的菜。

说一下文安驿的“驿”，陕北驿站出过两位英雄，一个是南北朝的花木兰，家住延安万花山。我经常去转。《木兰辞》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月色下纵马传递军情，传令官形象维妙维肖，跃然纸上。

另一位明末李自成。《米脂县志》第十九卷《人物志》(693页)记:“年轻时当过僧人，铁匠，学过武艺。天启六年，(1626)应募入银川(在今米脂城)当驿卒，往来榆绥。”后率义军经吴堡渡口杀入京城。

青平川大的生产队都安插了清华附中知青。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指青平川中段的关家庄村。每个村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有专文说青平川，要点如下:

1、王克明(延安知青)用清末延川女诗人李娓娓“野草斜阳欲断魂”来赞美青平川美景，这是自古写青平川最著名的一句诗。客观说，野草斜阳并不构成美景，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2、延川出美女的原因。

3、青平川汉未核心不是现在的关庄镇，而是岔口村，村里有青眉山，山上有青州古城。

4、青平川上有著名的延川八景之一，“青平烟雾”，由此判断，这里的水气是极重的，也是极美的。

5、延川出文人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儒、释、道三教1000多年来的影响。

6、明、清以降，延川位于以佳县白云山为中心的道教文化幅射圈内。

7、陕西现代文学的祖师爷是路遥的老师，出生于吴堡的柳青。

洞开连排姓为祖，族属子孙氏相连。

一个山头下，一般是同一个姓氏家族居住。比如我们四个男生被安排暂住的王富家，是王家祖先所传。当时有兄弟四人，各有子孙。聚族而居，是历史遗留的生存方式。张家河村的大户是张家，核心在二队。我们四队有王姓、高姓、杨姓。尔格各家相互通婚，一个村子亲套亲，丁爱笛娶了一队的海娥，与全村人就都是亲戚了。单干后从生产方式看也是换工，你帮我干几天，我帮你干几天。许多活一家一户干不了，亲戚们聚在一起也图个红火热闹。都是一家人，干多干少也不算那么细。从血缘上看似乎有点近，好在历史上陕北是绳结地区，多民族杂居，有人种上的优势。

地名也深深烙上历史痕迹，一般是姓+家+地形。例如我们熟悉的杨家岭、王家坪。青平川上川是张家河，往下有杨家坪、齐家坪，公社叫关庄，关家是大姓。孙立哲、史铁生在关家庄，周围有关家沟、关家河。

山崩地裂不分手，宅镇石牛愈百年。

山崩地裂既是一种形象的比喻，也是高原常见的自然现象。比如山崩，即山体滑坡。我们窑院左手杨家山峁一眼窑塌得只剩下个窟窿眼。对面杜梨岭塌成绝壁。只因婉转的小河一天天不停地流淌。滴水断石，更不要说绵绵的黄土。当流水把山底掏空后，塌土便是随时的事情。这也是除暴雨外水土流失的方式。受苦人在打坝取土时也借鉴了这种方式，更早的有《愚公移山》。

关于地裂，現在发现甘泉、安塞、志丹、靖边一带有一个巨大的丹霞地貌群。开放的有甘泉的雨岔峡谷，游者如云，类似的有120多条，据说是地震后产生的地裂现象。

镇宅的石牛站在碎石垒砌的院墙上。这牛是百年前雕制的，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侧面有两只眼，是牛的特征;正面有两只眼，是人的特征。牛是农耕社会的象征，是农民的命根子。“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姨娃娃热炕头。”这是因果关系，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

牛头正对着清明沟。

青平川赶路，沟道还算直。山上正面一望，左一道弯，右一道弯，川道迂曲，脊谷竖斜，便想起那首歌:“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青平川川口是双羊叉，川底是我们张家河。叫个百里青平川。从空中俯瞰，如同一条弯弯曲曲细长的丝线游荡在山岭间。到了川掌自然要收口，两侧的山便挨得很近，铲乎碰到一达里。中间夹着一条走驴车的羊肠小路，这难得的闭塞使她愈发地美和贫困，尤如一位深锁闺房的小家碧玉。

青平川在变绿，假以时日，森林覆盖率将回到秦汉一唐代时期。

造化青平几道湾，霜晨麓野雾如烟。

井浅泉澈泛细珠，沟深牛羊觅草滩。

蒹葭萋萋紫马蔺，蒿藜釆采红山丹。

走过低坳上高梁，苦情酸曲醉神仙。

从张家河到鸭巷村路边景色，道路两旁笔直的白杨树，河滩两头牛，老牛吃草，幼犊睡觉。

这是张家河四队，青平川侧沟小豆沟的一条毛沟，所谓沟套沟。杨柳依依，绿草如茵，空气透明度与氧含量极高。这是我们清华附中初641班12位知青曾经插队的地方。

一队、二队的人家多有单独居住，一户占一座山头。地多。窑顶土崖很高，气派。窑几乎被绿树遮蔽，荫凉。窑前是自家玉米地，川道里拉起了电线。

窑洞上下左右都是绿树。李汉忠家窑洞在一座环形山窝里，外面看不见。走进去别有天地，天然的院子有两个足球场大。三面的山修成梯田，种滿了树，跟神仙也差不多。

(张萍摄影，致谢。)

早晨太阳出来，银白的云层变幻无穷，透光极好，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

连着下了十几天雨，空气湿漉漉的，晚霞十分美丽。

地上有水，天上有云。

雨后的云象一条小河在流淌。

也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天上就忽悠悠地飘来一疙瘩云。中心是黑的，逐渐扩散为铅灰色，乳白色，银白色，外围镶了一层金边。突然脑上滴了几滴水，仰起颈子一望，雨又没了。

唐刘禹锡《竹枝词二首.其一》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说的是川东，而这种独具特色的小环境气候在陕北高原司空见惯。

初秋的清晨，水气极重。像一幅浓抹的水墨画。尤其是几十年的退耕还林，墒情越发地好。庄稼的叶片湿漉漉的，土壤又湿又软。窑洞里正在做饭，窑顶烟囱很高，这与插队时不同。炊烟不往上走，拐了个弯，平着跑。于是想起王维《秋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意为，我隐居在秦岭北麓蓝田的辋川庄，连日来乌云堆积，阴雨绵绵，远远望去，由于雨后空气潮湿，稀疏空旷的山林旁，农家田舍的炊烟上升得十分迟缓。”

这似乎在说我们村。

(张萍摄影，致谢。)

清晨山麓飘浮的水雾如同一团团白色的轻烟。

当你驱车行进在青平川的山野小路上，视野开阔了许多。远近的雾像云一样缓缓流淌，四周是朦胧的乳白色，如同仙境，越近山崖，雾气越重。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浓白趋向淡白……。

从地图上看，左边是张家河，往右是鸭巷一杨家坪一高家塌一岔口一齐家坪一打则坪一关家庄，几乎每个村都有知青。史铁生和孙立哲宬在关家庄，即史铁生小说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图片摘自网络，致谢。)

乔和平、刘冀涛、程来镇在窑下的河滩洗澡。水浅得连脚面都没不了。只好挖个坑蓄水。

窑前合影。左一是我。

刘冀涛与乔和平。

青平川下川有座古村甄家湾，地势已开阔了许多。自双芽岔至甄家湾有一段河谷，《延川县志》记录为著名的延川八景之一“青平烟雾”，又名“平川烟雨"，可见青平川的水气自古盛名。最近甄家湾拍了个新电影《巧儿》，陕甘宁边区故事，旧唱词耳熟能详，“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就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偷偷的就爱上他呀!”

(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二队村里杜梨树。

山上杜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