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上的羊

凌珂

如果你在黄土高原上的最处听到了持续许久的口哨声，那么打口哨的人一定是李炳亮。 晨间，东方的天边微露出青白色，李灯亮家的羊也披着浑身的青白色被放出羊圈。 李炳亮家和普通的农村不一样，那屋子有拱圆的顶和半圆的窗户，窗户上糊着一层纸，风一吹还呼啦呼啦地响，不是比起这冬天中的黄土高原，这里是最暖和的地方。 因为窑洞的特点就是冬暖夏凉，这一堆窑洞群，可能是中国北部实行“十个全覆盖“后，唯一还没有被覆盖的地方。 天虽然还没亮透，李炳亮家中却已被早餐冒出的白气满萦绕着，除了桌子上的一大锅奶茶，一大盆漫头和一小瓶辣酱，李炳亮的妻子又端上一小盘羊肉片——这羊肉片在去年变成羊肉片前，应该是属于外面闲逛的羊群中的一只。 李炳亮在啃完一个蘸着辣酱的漫头前，妻子早已帮他倒好了一小杯白酒，因为他说：“冬天放羊前喝些酒，身上暖。” 李炳亮让忙碌的妻子坐下一同吃饭，妻子却执意干完家务再吃，他叹口气，说：“自从你30多年前从南边卖到这山沟子里，就没让你过啥好日子，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了大半辈子……”妻子用正擦桌子的抹布轻甩了一下丈夫，轻说道：“还说这干啥。”接着又忙活牲畜去了，刚生下的小羊崽,还指妻子泡的奶粉水活呢。 妻子刚被卖到山里，见到朴素老实的李炳亮操着一口鳖脚的方言迎她到家中坐下时，她谈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讨厌，但她记住了李炳亮彤红脸上憨憨的笑，就认定了这窑洞是她后半辈子的家，从未想过离开或逃走。就这么样，夫妻俩相互依靠着过了30多年。 喝完碗里最后一口奶茶，李炳亮套上羊毛大袄,拿起羊鞭和羊一起上了山。 走到山头，李炳亮的口哨就打了起来，吹的是那首《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迎着我们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羊跟着我......”走了几里外，李灯亮回头瞅，还隐隐看见妻子在坡上看着他… 李炳亮用鞭子轻抽着那些快要离群的羊，维持着羊群的队伍，跑远了的羊，他就用鞭子的另一头铲起一层雪，向羊们扔去，精准无比。 爬上山坡后，眼界开阔了，数百只羊开始吃一些被雪覆盖的不算严实的枯草，积雪厚厚的压在这山坡上，李炳亮的脚已经在这山坡上踏过了几十年。 这些羊走在坡上，走在深深的壕的边上，走的那么轻快而悠闲，一道道沟沟坎坎，一道道上坡下坡，羊们走成一列，细细的腿，肥肥的身，排成了一道风景。山坡上被常年人们的行走压出了一条条小路，山坡的一边是万丈深渊，羊从容的走在悬崖边的小路上，吃着草，那悬崖边的羊紧紧的挨着沟边，和黄土一样的颜色。 李炳亮的脚步走走停停，口哨也时响时落，李炳亮就像羊们，无论上坡、崔边，他说是走得如履平地，别说可能摔倒，走了大半天的他甚至连趔趄都不曾打过。 太阳已经走了半边天，李炳亮看着雪地上零零散散的羊群，在耀眼的阳光下，羊毛和白雪一闪一闪散着光，他都快分不出哪儿是羊，哪儿是雪。 口哨声渐渐低了下去，然后消失... 他再醒来时，天都黑尽了，不知时间的他只觉得浑身发热，昏昏沉沉地站起来，硬是撑着把羊赶回了家... 妻子在家已经等了他很久，正要出门去找他，才见他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不知是身体发热，李炳亮的脸燥红，还是被外面的天冻的，李炳亮只觉得头重脚轻，眼一黑就栽在了炕上…… 他是被哭声吵醒的，妻子的哭声他最熟悉。睁开眼去安慰她，张了嘴却没力气说话，儿子和小女儿见他醒了，赶忙叫了医生，他听见医生说自己是疲劳过度，长期的营养不良才晕倒的。儿子和小女儿的商量他也听到了，最后决定把老两口接到深圳，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 李炳亮再不舍他们羊和黄土又能怎样，老人最给儿女们省心的做法不就是身体健康吗？ 窑洞，是不能再住了，羊，也不能再放了。 李炳亮出院的第二天，儿子就带老两口回到窑洞收拾行李，李炳亮看到了羊圈中的羊，它们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知道了自己就要和李炳亮分开，它们一只只都朝羊圈门围来，一双双眼睛看着李炳亮，李炳亮对着羊们，红了眼眶，不知是被这冬天冻的，还是舍不得那群和他朝夕相处了大半辈子的羊:“羊啊——”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说：“到了是得分开啦……” 他远远看向了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那样子，和李炳亮脸上的皱纹一样深。李炳亮记起，他刚开始放羊时，脸上还没有皱纹，黄土高原的沟壑也没有那么深呢…… 坐上飞机，李炳亮一直望着窗外，俯瞰黄土高原，真的很美，他甚至能找到自己的村子，自己的窑洞，自己的羊圈…… 下了飞机，深圳尽管繁华、热闹，而这里的一切都像和李炳亮没关系，他仍旧惦记着他的黄土和羊。 在儿子家住了些时间，虽说日常起居方便了很多，但李炳亮还是有些不适应。一天，他在满是高楼的圈中试着找了家乡的位置，使劲看，使劲看，却找不到自己的窑洞和羊，他只看到了玻璃窗上自己失落的脸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说：”既然你完成了你的使命，就放下吧。你的羊，会和你一样，有归宿的。” 李炳亮最后怎样了，没人知道。我只知道，那口哨声再没有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