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妺

谭劲曾

<p>《 满 妹 》</p><p> 湖南人喜欢在自家最小的孩子称呼上加一个满字,如最小的儿子叫满崽,最小的女儿叫满女或满妺。我这里说的满妹並非我家最小的妹妹,而是我童年时相交只有几十分钟却对我影响很深的一位青年女子。且听我慢慢说来。</p><p> 我在《笃庆堂记事》中曾写到解放后祖母带着我和大哥回到了她娘家生活。祖母的娘家我叫太外婆家,因为太外公已过世了。我们那儿盛产煤炭,家家户户都是用炭做燃料。因为煤炭资源丰富,到处有煤窑,我太外婆家后山上也有煤窑,这就衍生出了一条为穷苦人家赚钱谋生的路子一一挑炭卖。从家里的煤窑上挑一担炭到县城卖花大半天时间,行情好的时候可以卖到翻倍的价钱。但挑炭卖又是很累很苦很脏的事。因为要想买好价钱,堆在煤场上的散煤是不行的非得自己下到窑里等炭估佬(挖炭师傅)刚挖下的块煤自己用箩框背出来,这种块煤表面闪光,既有卖相又好用,这样的炭才能卖好价钱。</p><p> 住到太外婆家后,没有生活来源,祖母养了两头小猪,又养了一群鸡,过起了平民生活。我和大哥则转到乡中心小学读四年级。放暑假了,祖母忽然要我和大哥去挑炭卖。我们那儿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挑炭卖的有的是,我那时九岁,大哥十岁,像我和大哥这年龄挑炭卖的我俩是绝无仅有。祖母为我和大哥准备了挑炭卖的行头:毎人两个小箩筐,一根扁担,一顶棕丝斗笠,一双草鞋。就这样我和大哥加入了挑炭卖的行列。挑炭卖的辛苦难受这里不说,我和大哥每卖一次炭本钱是七佰块钱(今天的七分钱),到县城可卖一仟二佰块到一仟块钱(一角二分到一角钱),少于一仟块钱是不会卖的。这样,每次我俩可为家里挣六佰块钱到一仟块钱(即六分到一角钱)。可别小看这点钱,当时对家里可是不小的帮助。</p><p> 一次,我和大哥各挑一担炭,从进街口一直卖到了河边的码头上,都沒有人家要。我俩只好找一家舖面门口停歇在那里,等待买主上门。我这里说的河边是家乡的涟河,涟河上有两座用大麻石砌的石拱桥,石拱桥连着码头。那时涟河宽阔,水很清沏,河面上靠岸边停泊着很多民船,船上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码头上有船老板专门收煤炭。那些靠挑炭卖赚钱的大人们挑的炭大都是,被他们收购的。石拱桥桥面很宽,两边有不少炸油巴豆巴以及米包子发糕卖的摊点。桥上人来人往也是热闹异常。</p><p> 我和大哥坐在阶边等到快中午了,正没精打彩,突然听到一声“满妺,回来了呵。”循声向前望去,从桥上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只见她身材苗条,齐耳短发,圆圆的脸蛋,上身穿着短袖白布袿,下身是黑色短裙,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她一边笑着回答减她的妇人,一边款款地向我和大哥歇着的地方走来。我在心里叹道“好漂亮啊!”她停在了我俩身边,用一双大眼睛打量着我们,然后问:“细伢仔,你的炭卖几多钱?”因为今天一上午都没卖出去,我准备报一个一仟块的低价,可谁知鬼使神差的一张口竟报了“一仟二佰块”,我正在有点后悔,她又问:“屋里出身不好?”这一问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轻声回答:“地主。”她又问:“哪里的?”我回答:“笃庆堂的。”她若有所思的“噢”了一声,然后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跟我來。”我和大哥连忙挑起担子跟着她走,走了没几步,她把我俩带进了一间大的舖子,径直走向后门的里屋。在里屋她让我和大哥将炭倒进屋角的一个炭池。她则端来了一盆水,让我俩洗手。我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俩边洗手她边充满同情地问:“你俩真是笃庆堂的?”我俩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俩洗完手,她从手提袋里摸出两个白白的米包子,给了我和大哥一人一个,边说:“饿了吧,吃吧。”如果说洗手水让我受宠若惊,现在的米包子则要令我泪流满面了。我鼻子发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食物馈赠,这一个米包子我至今难忘。她又从手袋里数出二仟四佰块钱(二角四分钱)拿给大哥,边叮嘱:“钱拿好,不要弄丢了”。我和大哥吃完米包子,整理好箩筐,她把我俩送出了门外。</p><p> 这就是我和满妹交往的几十分钟!</p><p> 此后我离开家乡六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但笃庆堂令我魂牵梦绕。每当想起笃庆堂,县城码头上街边舖子里的那个青年女子的影子就在脑海中浮现:齐耳短发、圆脸大眼,那么漂亮;洗手水 、米包子,心地那么善良。</p><p> 二零一零年,孙儿陪我和老伴回了一趟涟源老家。车进涟源市,宽阔的大马路,高耸的楼房,除了久违的乡音哪还有半点儿时县城的影子啊。我有些失望。我向路边一位老者打听:“涟源还有解放前的老街吗,涟河上的两座石拱桥还在吗?”老者说:“老街还在,石拱桥也在,只是涟河早断流了。”老人热情地上车为我们引路,转过几条路,來到了一条老街。麻石的地面,两边破旧低矮的平房,街很窄,车很难走。好在街面冷清,没什么人住了。我的心却开始突突地跳起来,当來到老码头上时,我心紧起来“是的是的,就是这里。”石拱桥还在,桥面上也还有炸油巴的摊点。涟河干涸没流水了,桥下是几个小水塘,往昔热闹异常的景象不见了。我四处张望着,突然,几间舖面映入眼臁,其中一间的里门开着。我心狂跳着紧紧盯着那儿,心中希望着什么。是的,我希望那个穿着白袿黑短裙、圆脸大眼、漂亮善良的满妹从那门里走出来。我盯着盯着有点发呆……“爷爷。”孙儿的叫声把我惊醒。是啊,我都是七十多岁的爷爷了,满妹若还在世,应该是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了吧。想到此我不禁哑然失笑。</p><p> 满妺,妳还好吗?一个妳关爱过的挑炭卖的笃庆堂的细伢子一直记着妳!记着妳美丽漂亮的外貌,记着妳善良的品格。 俗话说好人必有好报,我想妳一定在享受着幸福的晚年生活吧。衷心祝愿妳能长命百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