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不经意间,我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超过十七个年头了。</p><p>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天津上学,家里人考虑到路途遥远,怕我千里万里地赶回来,便一直等到我放寒假从天津回到肇庆后,才把她病故的消息告诉我。外婆已魂归天国,我没有必要再去责怪家人,只是从此,每当深秋,每当那个叫寒露的日子到来,总会牵扯出我的一些回忆、一些缅念。那一年的寒露,便成了我外婆弥留的最后一个驿站,也成了我今生不能忘却的日子。</p><p> 我的外婆姓赵,广东高要莲塘人,兄妹四人,在姐妹中排老三,取名三妹,广东农村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名字。外婆年青时,她的父亲在香港制卖藤具,她曾经随父亲在香港生活过一段时间,二十多岁才回到老家嫁给我外公。这段经历,她在生时常常向别人说起,说香港有很多摩罗差,说她的父亲身材高大,被很多香港人叫做“高佬”。后来,她的儿女们和里孙外孙们,会常常戏说她当年是香港小姐,且多有为她骄傲的感觉。事实上,一直以来,在我的眼里,相比于生活在她周边的农村妇女,我的外婆总是衣装整洁,还常常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得油亮,的确是较为多了几分洋气。</p><p> 外婆有五个儿女,三男两女,我母亲排老大。我母亲参加工作前,外婆一直带着五个儿女在乡下农村生活,外公从解放前就一直在省城广州从事“三行”,做木匠。小时候,我见过我的外公,但没有留下多少印象,他去世的那一年是1969年,我那时候才四岁。我母亲说过,我的外公很大方很乐意助人,每月所得的收入,除了应付自己的衣食,很大的一部分都花到了在广州的亲戚身上,能够寄送回乡养育儿女的钱并不太多,养育五个儿女的许多重任,都压在我外婆的身上。而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常常看到我的外婆站在阳台上,踮起脚眺望着远处村道上正在返校的她最小的儿子我的三舅。记得有一次,我外婆甚至爬到屋顶上,眺望着我三舅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p><p> 我三岁时,母亲离开家乡小学的教职,随我的父亲调动到肇庆工作。从那时起,我就跟着我的外婆继续生活在那座名字叫坎头的村庄,直至1972年,我跟随父母到肇庆读小学。坎头村在附近也算是一座较大的村落,单姓梁,村前的梁氏祠堂记载着他们源出遥远的西北,一代接一代,梁姓家族血脉相连,传承着这个村庄的历史。村前那块开阔空地被村民称为榕树头,四、五棵好几百年树龄的大榕树,伸展着的枝桠将树叶铺张成一顶巨大的厚厚的绿色蓬帐。进村道路的两侧,各有一口分属于邻村的池塘,让村庄既显得古老、纯粹,又不失生机与灵秀。我学龄前的日子,就是在这样一座村庄里度过的,这座村庄的乡情野趣,给了我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童年;这座村庄的喜怒哀乐,让我从小就看到生活的艰辛,懂得幸福来之不易。</p><p> 我外婆有十二个内外孙,我跟随她生活的时间最长,在外婆的心目中,我是她最疼爱的孙儿。我大舅一直在村里务农,娶老婆成家后自立门户,也是先后生育了五个儿女。他的大女儿瑞英与我同龄,比我小几个月,我随外婆生活的那几年,他的二女儿瑞霞和大儿子瑞彬也先后出生,我外婆便专职带孙儿,不再下地干农活。那时候,每天早上,生产队要按时集合出工,我大舅、舅母在每天出勤前,都要将我的三个表妹、表弟送到我外婆家,下午收工后才领回自己家中。遇上每年“双抢”等农忙时节,大舅常常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摸黑到我外婆家,将他们的孩子或拉、或背、或抱地接回家。那几年,也许是因为我长期离开父母跟着外婆生活,与我的这几个表妹表弟们相比,我总是能得到外婆特别的疼爱。记得,那时候物质缺乏,小孩子难得有水果和零食,偶尔与几个表妹表弟们分吃东西,把一个大饼掰成不规则的四块,或者把一根芭蕉切成四段,每一次我总是能够在外婆的手中接过较大的一份。每天,我的表妹表弟们被大舅接走后,我便成了我外婆唯一的宠爱,每当我独自依偎着外婆、听着外婆轻哼乡谣而渐渐入睡时,外婆家那窄窄的空间,总会变得是那样的宽阔。在那窄窄的空间,因为有我外婆在身边,我喜欢听夜雨滂沱的声响。在那窄窄的空间,因为有我外婆在身边,我甚至喜欢在漆黑的夜里看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火。</p><p> 我外婆人缘好,一生与人为善,不喜欢评论别人的是非长短,从不积怨于庭前屋后、左邻右里。外婆梳头的手艺在坎头村的女人中比较有名,小时候,我常常看到村里的一些女人跑到我外婆家找她帮忙梳头,我外婆总是很乐意很细致地免费让别人满意而归。莲塘一带有编织草席的传统,织成的草席能够卖钱帮补生活。我外婆有一手编织草席的娴熟技术,小时候常常见她两手十指轻拢慢捻,总能够在短时间里编织出带着各种花纹的席子。编织草席时,外婆有时独自在家中,有时与村里的女人围坐于某一人家中,边织边聊,织着,聊着,有时也会与其他织席子的女人一起,低声哼唱一些至今仍仿佛回转在我耳畔的乡村歌谣。外婆常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常常跟她的儿孙们念叨“千顷良田,日食三升;万丈高楼,夜宿三尺”的道理。她这种随缘就命,自足自乐的人生态度,至今仍烙印在她的五个儿女和十二个孙儿身上,影响着他们的每一步人生。</p><p> 1990年的那个寒露,我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我外婆故去后的第一个清明,为遥祭外婆,我在北方的天津,在学校的一隅饱含泪水写下了一首叫《辛未清明祭》的诗,寄回肇庆让我三舅焚烧于我外婆的坟前。十七年来,每逢清明时节,我总要买一串长长的鞭炮,燃烧于我外婆的坟前,希望爆竹声声,为她祈祷,为她祝福,为她驱赶寂寞。</p><p> 又近清明,细雨绵绵,捡拾起零落的记忆,再祭我远在天国的外婆。</p><p><br></p><p> (2008年3月28日,于广州沙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