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化渔事

山路弯弯

（ 部分应景照片源自网络）

　　

云淡风轻近午天 挽衣弃履向江边

时人不识余心乐 将谓偷闲学少年

前日，再回赵化。行至观音岩下，一时兴起，不顾家人反对，异想返老还童，竟率孙下河，捕鱼捞虾扳螃蟹。

凝望缓缓流淌的沱江和江边小道上外孙前行的背影，脑海里回放着我们远去的曾经。

上自观音滩，下至周家湾，哪一块石头没有见证过我们快乐的童年，哪一段小道不曾留下过我们成长的脚印；哪一朵浪花没有承载过我们青涩的梦，哪一汪流水不曾捎走我们有去无回的碎碎光阴……。

　

几十年岁月流逝，未能冲淡沉淀在心中故乡那山、那水、那人、那鱼的记忆，反而愈加清晰。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句句熟悉的乡音，一段段悠悠的往事，不时浮现于脑海，每每挥之不去。

一

“罗海堆有一窝退鳅、龙王坨有一窝岩鲤”。这是我们自幼一直津津乐道、耳熟能详的赵化鱼情。虽不曾见过，却深信不疑。

儿时，最意外的惊喜是抓到一只掌心大小的团鱼；最瘆人的恐惧是水底抓出一个濒死的癞疙宝；最遗憾的事情是捧出水面的鱼儿挣扎中脱手而逃；最害怕发生的是被团鱼咬到——那是要等到打雷才会松开；最恐怖的危险是正值下午3点，被母猪壳儿第3根背鳍刺伤——总说那是“致命巧合、必死无疑”。

　　

二

沱江流域赵化段，野生鱼常见鲫鱼、鲤鱼、鲶鱼、黄辣丁、石胡子、船丁子，钢钎、红鮹、白甲、青涌、青鲌（bo）、岩鲤、甚至青鳝，也见卖过。

黄辣丁、乌棒不是普通的鱼，药用价值极高。喝黄辣丁酸菜汤除湿散寒，食乌鱼肉乌鱼汤疗养伤口，是大家熟知的药膳。鲫鱼汤、鲫鱼稀饭，也是老幼特殊滋补营养餐，并不普遍。

赵化人吃鱼很简单，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极小肥䲝Can）无需去肚，抓洗干净，裹上面粉油炸；鲫鱼太小，水煮即碎，则文火煎盐鱼，焙至焦酥，无骨无刺，一口一个，老幼皆宜；鱼大刺硬未能酥透的，淋上麦醋，撬点猪油，透蒸半小时，骨刺皆软，又是一种味道。

无论鲫鱼还是其它鱼种，更多的还是抓把老咸菜，切点泡海椒，勾少许胡豆瓣，随意而就做成家常豆瓣鱼，起锅装盘，撒一大把鱼香叶，热气蒸腾、满屋飘香。

三

鲶鱼，赵化叫鲢鱼，一两斤以下的，属小字辈，叫鲢胡儿，三五斤的叫鲢鱼，更大的则叫鲢巴䱶。60年代，常有十好几斤的大货被捕捞，难寻独食之主，无奈分截成段，摆摊售卖。小伙伴们蜂涌而至，既看个热闹，也流流口水。

渔夫掩饰不住自豪和兴奋大声吆喝：“鲢鱼头、鲤鱼尾，乌棒脑壳闯了鬼”，买主自有主张、不为所动，依然首选肉节，毕竟舍不得花钱弃那鱼鳃。

鲢鱼头、鲤鱼尾的确味美肉嫩，但鲤鱼尾更有妙用。过去吃鱼，一定要把鱼尾巴端端正正贴在外门上，老人诠释此乃民俗，寓意吉祥如意、年年有“余”。我们却认为这是露富显摆——“这家人有办法，吃个鲤鱼这么大……”



四

四月半涨大水，洪水来势凶猛。诸多好渔者，纷纷持械登场。原始渔具，加长了竹杆，也派上了用场，乘浑水打虾筢，多少也有收获。永济桥下河沿上、肖家码头月台上，众多扳罾之人，先来后到，一字排开。无需选择地势，全凭运气得鱼。

依稀记得龚师等若干高手，手提一幅渔网，罗汉坝下河，中渡口收工，沿河边走一趟，笆鲕近满。

　　

普安寨老王，打网高手，只要下河，必有收获。总是卖掉鱼儿，揣钱回家。路过我家门口，嘴馋的我，孩儿不知为娘苦，极力央求母亲买下。

至今难忘，童年的味道——生海椒焖涨水鱼。鱼杂品种多，个个鲜都活。待鱼清理完毕，倒入锅内，必盖锅盖，否则鱼儿跃起，汤汁满脸满身。十来分钟，大功告成。其鱼之嫩、其味之鲜，至今不再有过。

五

邻居刘三爷，可明兄父亲。常带三两根鱼竿去石盘钓鱼。几岁的我，活跃好奇，某日竟伴随三爷同去。

中渡口到石盘，走了许久。放线穿饵抛竿，等了更久。三爷目不转睛，浮头纹丝不动。我无聊地打着水漂，三爷却惬意地自言自语……坐冷了、天暗了，空空如也，怏怏回家。

第二天，第N天，仍见三爷兴致勃勃扛着鱼竿去，也见三爷两手空空哼着川戏回，全无失落沮丧感。

儿时，百思不得其解。待两鬓斑白，方悟出点道道：钓鱼，可以与鱼无关。或有或无，都是一种收获，竿起竿落，竿虚竿实，只是一个过程。钓鱼，钓的是空寂，钓的是专注，钓的是光阴，钓的是岁月。

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观爷钓鱼，不如挥竿学钓。

抽一根叉头扫把，买两颗Y口钓针，剪三羽白色鸡毛，扯四尺小号鱼线，不打窝子，不选喂食，捏一坨米饭，过河船空隙间、河边石头上，开始了钓鱼游戏。

六

赵化钓鱼鼎盛期，大抵是67到69年间。红卫兵大串联结束，上山下乡尚未大规模开始。老三届兄长们，有了时间空档，便兴起了钓鱼。成年的他们，极少约伴同行，基本独往独来，无惧饥饿、风雨兼程。

恕我不敬，直呼其名：十字口下来，王大升、罗志亮、弟如、汉平、刘老幺、沈汉杰、伍户友大哥、王锡华二哥、龚联富三哥等，以及西街子、上街头、新华街、建设街均不乏佼佼者。记忆深处，印象颇佳。他们不仅渔技高超，也极具德行，收获或有或无或多或少，从不散漫地袒胸赤背靸着鞋，歪扛鱼竿胡乱来，总是手提鱼竿、昂首挺胸、精神饱满、大步流星，俨然出征的战士。

我和四哥，十二、三岁懵懂少年，闲时也参与钓鱼。初钓时有时无，积少成多，三五几天勉强凑够下锅。其后向亲戚靠拢，一来有吃住、二来有照应。新湾沙塘、大田口水库，是常去的地方。带上几斤米，住上三两天，“早钓太阳红，晚钓鸡进笼”，也还收获多多。

“钓回鱼来难欢喜，又费油来又费米”，却是那个时候的尴尬。

　　

1969年3月14日，我们和福德八哥、夏六哥一行人等，去双鹿福来庄水库钓鱼。下午，与返回赵化的红旗派声讨地总宣传队相遇，口号声声、红旗猎猎，声势浩大，好不热闹。我们便尾随大队人马，一路前行。

抵达万寿场桥边，准备渡口登船过河。突然枪声大作——地总派并不服气，驰援部队手持枪械，占据有利地形，早已设伏于此。疯狂复仇袭击之下，游行队伍顷刻作鸟兽散。

十来岁的我，第一次听见子弹头上飞过，第一次感受子弹打到身旁，惊恐不安。目睹同伴们迅速闪逃，我却惶惶不知所措，实在跑不动，兄长便留下和我一直处于“危险区”。每越过一个土堆，我们都会现身暴露，枪声也会再度响起。兄长嘱我先行，越过后迅速在油菜丛中隐蔽，稍待平静之后，他再穿越。

五十年岁月，弹指一挥间。常有朋友称赞我们兄弟关系一直甚好，我总深情笑答：因为经历过枪林弹雨……

　　

七

赵化渔业社，合法的渔事专业合作社，主任古旭明，年轻能干，渔技娴熟。向东母亲时任会计，办公室位于十字口。虽为合作渔业，实则划定区域，独立自主，各行渔事。

依稀记得远东父亲、彭幺爷、何、文、易、张、钱姓等几家，渔船、渔网，毛子（水獭）、老鸹（鸬鹚）等装备、家什，相对正规齐全。韦笆鲕、彭光明、龚莽子、林莽子、龙王坨老夏等，业余而已。

枯水期，祖母轻轻摇着小船，远东父亲把几十上百米挂好鱼饵的长绳缓缓沉入河中，称之为放索索儿。钓些黄辣丁、石扁胡儿之类无甲鱼。

深水区诺长绳子上系着陶土团儿，顶端一小孔，孔内塞满饵料藏着钓钩，团孔堵上牛粪，以味儿吸引关注。鱼儿嘬开牛粪，嘬出饵料，同时嘬出钓钩并被钩住。此种钓法称为放牛屎团儿，专为鲤鱼量身定制。

　　

水流地段，觅食鱼多，布下兜网、套网，目数小的密网，收网时的船丁子个个肉肉的；目数大的稀网，青涌棒、仔鲤鱼，甚至小鲢胡儿等均可捕获。傍晚时分，菜籽湾一带牵高网，平铺遮幅大片区域。深水鱼们上浮水面透气，十有八九凶多吉少。流滩上放滚钩，专门对付莽子鲶鱼。年轻力壮的，立竿见影，直接甩网，速见成效。

每到汛期，洪水猛涨，架设着巨型罾网的渔船，漂弋于洪峰主流，顺水而下，流罾优势凸显，时有鱼儿可舀，令岸边扳罾人望船兴叹。

八十年代，也曾见过散兵游勇手摇电话机捕鱼。一人岸上操控，分别抛开电线两极相距数米，猛烈摇动手柄，产生的电流足以让鱼儿短暂“触电”浮面，甚至直撞岸边。水中游人迅速跟踪捕捞。所获均是无甲鱼，多为石胡子，又叫梭边鱼。

捕鱼，也有“集团军”联合作战。汛期过后，水位相对平稳，来自上游某地的一二十支柳叶轻舟，每舟数只老鸹，俗称老鸹船，顺河而下。

逐段布下拦河网，各自大声吆喝，手中竹篙猛击水面，动静之大，阵势之猛，足以使水中之鱼惊恐不安、四处逃窜。扬脖窥望的老鸹，择机顺势入水，以静制动，收获满满。

夜幕降临，给养船已在水巷子河坝支起炉灶，既准备晚餐也开始就地卖鱼。渔船陆续靠岸，若干船只并排支好，船当房，地当床，塑料布一块御风霜。

渔民，一个艰难、艰苦的职业。起早贪黑，常年熬夜。斗笠蓑衣不离身，周身上下湿淋淋。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窄小环境中，生存和健康可想而知。加之资源锐减，诸多渔民先后上岸，改行谋生。万寿场毛子老张，竟发展成不错的鱼老板。

与沱江捕鱼相比，农村捕鱼相对简单。那时农村，堰塘归属生产队，只蓄水不养鱼。泥鳅黄鳝，除了下田抠，就是安籇籇儿。

雨季水田涨水，普遍捞截涨水鱼、只需一个背篼，往被冲垮的田缺口一放，顺水而下的鱼儿无一漏过。

年轻力壮的，时常三五相邀，轧断河沟放水捕鱼，也有不少收获。

下半年农闲，不怕冷的小伙儿，冬水田里手握长竹竿儿，水中一划，随即扣上罩罩，伸手一摸，十拿九稳。

也有极少懂行人，採些马桑籽舂烂，投入水田、河沟。不出半个时辰，鱼儿被闹（醉）得浮面抬头，便可轻松收获。将鱼放进浑水田角呛水催吐，很快即恢复常态。

八

天宝石因形似天然元宝而得名，位于普安寨北门下。水浅石多地势平，那是摸鱼扳爬海时常涉足的地方，石脊自下而上剔凿出登顶脚窝。

洪水季节，公路上可见一根长长竹竿矗立石顶，端部一根细绳漂在水里，不时隐约可见游动。据说，绳子下端系着数枚钓针，挂泥鳅、螺肉或青蛙作饵。意在诱惑顺水而下、路过此地的凶猛鱼类。如若吞此美食，恐怕难脱其钩。

此举俗称“安懒钓儿”，可谓由来已久。此钓儿何人所为，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沱江赵化段，形如半岛湾；上有观音岩，下有十口滩。“河窄滩长乱石少；水急浪湍青鱼多”是十口滩的一大优势。阳春三月，性情所致，大小青鱼纷纷跃出水面，溯流而上，欢快踭滩。

正码头张师、上街头林师、沙湾头老李等爱好者，初夏天气，身穿短裤，间隔数丈，滩头而站。全然不顾半身湿透，蚊虫叮咬，稳立于激流深处，不时抛竿、提竿。笔直的斑竹竿，偌大的绕线盘，坚韧的钓鱼线，系上数颗锋利钓针，竭尽全力，抛至最远。

三五分钟时间，猛烈回拉一次，不经意间某颗钩子，正巧钩住游弋冲浪之鱼，那就是渴望已久的结果。手臂一震，竿子一弯，同伴迅速援手接应。来不及抄起舀子，又见空线弹回，钩子上几片鱼鳞在阳光下微微泛光。渔人哀叹道：这个鱼，几十斤，居然又跑了！！正应渔人圈公认的一种遗憾：跑脱的，都是大鱼。

此法称为甩幌钩，操作十分艰辛，一般人无以耐受，且收获毫无定准，全凭偶然运气。不过，几率虽小，也曾见过抬着半人高大鱼，他们一路兴高采烈欢笑凯旋。

九

说赵化渔事，不能不说赵化鱼市。

鱼市十字口，人来人往的地方，三个时段最闹热。早饭前后，渔船鱼率先闪亮登场，源自沱江，品质高端，价格最贵；九、十点钟，乡坝头来的河沟鱼、堰塘鱼，也属野生，活蹦乱跳；半下午，便是钓匠们的战利品，多以鲫鱼为主，大小不一，随行就市。不过，一般海吹神侃看热闹的多，真金白银掏钱买鱼者少。

赶场天则是另一番爆棚景象，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鱼虾、泥鳅、黄鳝，也有茄猫儿，从十字口开始，笆鲕、盆盆、桶桶，层层叠叠，一直摆到正码头，轧断半条街。

卖鱼的、买鱼的，摩肩接踵，水泄不通。过路性急之人，边走边挤边吼：溜起、溜起；讨价的、还价的，各守底线，皆不让步。买家佯装离开，卖主无奈松口：转来，拿去！

那时吃鱼，实属高消费。品种好鲜活的河鱼，卖价7、8角，一般鲫鱼5、6角，黄鳝2角，泥鳅不到1角。

最为抢手，3斤左右鲤鱼。体态优雅、光鲜水灵；红鳍红尾、煞是喜人。馈赠佳品，落落大方，极有面子。背鳍系着细绳，眼睛贴上红纸，提行三两小时，依然张嘴摆尾、鲜活无恙。

鱼市上，偶见婆婆妈妈，怀抱岁把婴儿，与鲤鱼亲密相吻。娃娃吓得惊叫唤，婆婆虔诚口中念：鱼摆摆，亲幺幺，口水不再流……

后记

如今，十字口嘈杂喧嚣的声音消失了，消失得有些寂静，有些失落；水泄不通的鱼市空旷了，空旷得有些冷清，有些悲凉。如淅淅沥沥“赵化渔事”，随岁月荏苒，过往渐行渐远，曾经不再复生。

愿我的诉说，能勾起你对往事的追忆，能激活你对故乡的思念；愿你的心里，能把吃过最美味的家乡鱼“咀嚼一遍”，能把又大又红的鱼尾贴进心间。让吉祥如意伴随你，直 到 永 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