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田青山

文明丙焕

　　田青山是丽水老家大梁山下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掩映于树林竹海中的寥寥几户人家，入不了众人的视线，有如老子眼中的理想世界，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只闻其声，不见其全貌。

我从小就喜欢那里，绿水青山流淌着的清泉，顺着小溪蜿蜒而下，欢笑着奔向山下层层叠叠的梯田和波光粼粼的池塘，竹子制作而成的半圆水管将它们引回家中的水缸，叮咚的泉水声让寂静的村庄时时回荡着大自然的微笑，这种欢笑会在孩子们干渴的急迫中与之融为一体。在时光的独具匠心和人们的辛勤劳动中，田青山的四季总能变幻出五彩的缤纷。嫩绿的禾苗和呱呱蛙声是春天的使者，带着希望翩翩而来，又让人们在憧憬中安然入梦；舞动的田田荷叶、粉红的荷花、自由嬉戏的红鲤鱼和树上的鸣蝉是夏季的使节，享受着多重谐奏曲钻入田中既有青莲的甘鲜，又有与鱼互动的激情；黄澄澄的桔子和金灿灿的稻穗在落山风吹拂下尽情摇曳，叽叽喳喳小黄莺及时送上祝福，与村庄里的人们共同分享秋天丰收的喜悦；白雪和白霜，让冬季的村庄多了份静谧和安宁，虽不受勤劳的人们所待见，但天地却以此种方式提醒人们要劳逸结合，休生养息，好生规划，以待来年。只是孩子们喜爱冬天赏赐的冰雪，愿意与之共舞，释放天性。

田青山静妙的天地里，我们总能寻到各种各样玩耍的花样，单是沿着村庄东西两条小溪溯源而上，就有无限的山野之趣。那田那山那水构勒出我远方家园最初的理想模样，而外婆则是我精神的原乡，她的勤劳、善良和乐于助人的乐观主义精神无形中激励着我今后的人生之路，对我全心全意呵护，无微不至的关怀成为我记忆中永恒的美好。当我遭遇挫折之际，总能从中找到心灵的慰籍。

2004年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悲喜交加的一年。小宝贝的到来为家庭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喜悦和手足无措是初为父的形态，肉乎乎的捧在手里心里却瑟瑟发抖，多盼望着他快点长大，可以带回老家让白发苍苍的外婆抚摸孩子那天真无邪的胖嘟嘟小脸。人生不如意常常十有八九，就如我小时候观察所悟，宝贝的出生往往伴随着长辈的离世，我们亦没逃脱铁律，留下无尽的悲伤与遗憾。儿子还未满月，接到外婆突然离世的恶耗，让我陷入两难境地，妻坐月子不便外出，岳母刚到杭州人生地不熟，照顾孩子牵涉的精力特别多，因此上班之余总想给她们多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矛盾之中她们也给予了我最大的理解与支持，早去早回，送好外婆最后一程。回到老家大约花去一个白天的时间，原本以为能见到外婆的遗容，可紧赶慢赶居然只见到骨灰盒。听说她刚去世当天就请了风水先生，掐指一算宜第二天早上火化。我恨极了作决策之人与风水先生，外婆于我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她风烛残年拄着拐杖注视怀孕妻子的模样里，似乎只是老去却未曾离开，然而却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残酷。送外婆上山后，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似乎都有些凝滞，我一刻都不想多呆了，远去的梯田、绿水、青山在回杭的路上逐渐模糊，心里从此横了层隔膜，或许它已成为别人的外婆家。

外婆是童养媳，来自四五十里外的碧湖，她比外公大两岁，小时候就像是外公的小姐姐，在互相叫着绰号和打闹中成长后结为夫妻。自打我记事伊始，他们从不避讳在晚辈面前延续儿时的习惯，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总能恰到好处地控制节奏，相濡以沫七十多年的感情，在同一岁数离开人世，也是冥冥之中注定。外婆对我的关爱凝聚在她每次给我煮的三个加糖鸡蛋里，在缺衣缩食的七十年代可谓弥足珍贵，可她总是攒足鸡蛋舍不得吃等着我这位大外甥的光临。外婆家离我家不远，约摸三四里地，地势比我家高许多，袅袅炊烟是外婆家发出的信号，容易发现，经常吸引着我前往，沿途经过三四个畲族村寨，经常有恶狗挡道，得准备好打狗棍，好在外公外婆人缘好，他们都知道我是他们外甥，便喝叱追着我的吠犬。外公是乡村里的厨师，谁家有红白喜事，他们俩都会一起去帮忙，与附近畲村来往甚多，因此也常常带上我蹭吃蹭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是我对畲乡的最深印象。他们称呼我们汉人“明家人”，我们则称其“畲家人”，我猜测他们是明朝时迁徙而来。与他们的交往中，我也学会了一些畲乡话和歌曲，有时候畲族小孩取笑我们便听得懂甚至可以反击。他们的歌曲非常简单，但意思明了。例如“嗬哩嗬喽…豆腐滚起来卜你爸食记弄记咕…”，我只记得里面小片段，前面是开场白，唱腔原始又独具特色，并无实际意义，后面的意思是把豆腐烧得滚烫酥软给你的爸爸吃得发出咕噜咕噜开心的声音。因为畲族没有文字，所以靠着语言、歌曲和言行进行文化传承。小范围的畲汉交流，外表形式虽有不同，但其本质却实属一脉，对孝道、亲情与为人处事并无二致，甚至以不同的形式互相强化，潜移默化中也影响了我。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跟随父亲到了丽水，接受城市的教育，到外婆家的机会就少了，但寒暑假一回来便会去外婆家报道，我烧火她炒菜，和她讲述在城里的学习与生活，她准会把我爸妈结婚前开始的那段经历和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英勇事迹不厌其烦地再叙述一便，那便是我们交流的标配。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买一瓶丽水特产补品维磷补汁（俗称补脑汁）送到妈妈那儿，希望有人能转交给我，说大外甥读书废脑，得经常补补脑，做父母的怎么就不心疼呢？每次接到补品，心里都是沉甸甸的，知道外婆肯定又辛辛苦苦积攒了一段时间偷偷给我买的，显然那不仅仅是一份补品，而是一份激励，一份爱的真情传递，渐渐地根植于我内心深处。上大学远离家乡，但放假回来的当天我就会去看望外婆，与她重复以往的过程，让她聆听外面更精彩的世界，离家上学的前一天也一定会与她告个别，彼此都可心安。工作后最开心的莫过于经济上的独立，我可以反哺外婆，分享成果中体会那种尽孝的快乐。外婆日渐衰老，从我小时候所见的一头青丝到白发苍苍，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2003年参加我们婚礼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是她生命接近尾声的形态，外婆真心的祝福中我明显感受到规律的不可抗拒与人生的无奈，我想尽早让她看到我们的下一代，而世事往往如此捉弄人。

外婆家为何如此吸引人，是因为有外婆就有家的温馨温情与温暖，到了那儿你就是家的一份子。随着她的仙逝，最美好的过往已成追忆，田青山再美的风景于我而言只是过客。我会在外婆与其素未谋面我的孩子之间搭建一座心灵的桥梁，在人性真善美中延续生命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