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在远方(2011.1.26——1.31)

葛安

<p>  昨晚飞机降落的瞬间,瞥见灯火通明的街道中央一朵绽放的烟花,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明天就是除夕,中国最重要的节日,我却久久回不过神来,与外出一样,归来也需要一种确认。闷重的鞭炮回声已有了些年的味道,一遍遍提醒我身在北京,那个温暖的国度在我转身的一刻,已经遥远。</p><p>  从夏天走回冬天,只是一个眨眼;从吴哥走回北京,或许要久一点。</p><p>  仿佛还是六天前飞机窗口中寥落的灯光,心曾忐忑这穷苦的国家能有怎样的风景?网上旅游攻略中几条反复强调的文字让人心惊,包括“餐饭总有吃不饱的感觉、当地乞讨小孩追着游客要dollar、不要当地小孩当导游,否则会被索要高昂的费用、一定走大路,因为小路遍布地雷……”那些描述,让我期待的心一度降温。</p> <p>  果然如此,首都金边上空的飞翔让我误以为到了不通外界的乡村,没有整排华灯相连的宽阔马路,没有首尾相接拥堵的车流,摇摇曳曳几点光,凄凉如鬼火一般,似乎印证了那些忠告。</p><p> 出机场头也不敢回,生怕赶不上领队,独自遗落在这个荒蛮的地方。</p><p> 拉行李去酒店,纯实木雕花的楼梯、房门、家具甚至天花板……还好,还好。</p><p>  晨起打开窗帘,不敢相信窗外不远的地方竟是湄公河,微泛着光,散种着的椰子树、棕榈树,越发抒情起来……一时眩晕,昼与晨,哪个才是真象?</p> 这季节天气刚好,初夏的温度,晒但不闷湿,清爽利落。不是雨季,不是四十七度的高温,算是当地一年中最好的时候。<br>  先是去了现任国王西哈莫尼的皇宫,翘角扬檐,雕花洒金顶,亦是泰国建筑的鼻祖。里面金银宝石镶嵌的佛像,讲述着富贵。但想起前一夜稀疏的灯光——贫与富,苦与甜,天大的对比,兴奋的感觉竟也不翼而飞,只暗暗将心一阵抽紧。<br>  我告诉自己,金边只是一个中转站,真正的目的地还未到来。<br>  一直疑惑渴望旅游的心情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一路劳顿,跋山涉水,只为了记住一朵小花的名字,听说一段不真切的神话故事。品尝一口异国的美食,在地图上多插上一个“去过”的标志?抑或一种炫耀,一股得意,一种安慰,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是的,一定不是的。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谋一个相遇。<br> 车子在异域行走,景色在窗外流转。吊脚的木制小屋、没有木叶只挂果实的棉花树、白色瘦削的牛、碧透齐整的水田。继而是满树的青椰、成蔟的三角梅、晒成小麦肤色的赤脚少年,与平日的生活相去甚远。我渐看得呆住了,心轻飘飘,久不触地。<br>  旅游是最好的造梦师。一方水土一重梦境。<br>  而当我真正站在吴哥城废墟的巨大石块之上,我的梦境才刚刚铺展舒卷,拼贴出清晰的脉络。<br> 柬国古老的庙宇多达千余座,佛教曾在这里繁盛。许是由于宗教的迭变统治不稳,或是气候击败了这里庞大的水利工程,这里一度弃用。几百年间一直湮没于密林,像鱼群遁于深水,消失得无息无声。直到1861年,考古队才再度将其唤醒。人们不敢相信,这朵建筑雕刻艺术的奇葩在无人注目的情况下独自开放了如许多年。一时惊讶、赞叹、欣喜若狂......<br>  只是时光毕竟给了吴哥沧桑,看那些庞大的石刻佛像表面,班驳残缺,像饱经岁月的人粗砺的皮肤,皱纹早已爬上脸庞,掩饰不住的那一枚枚深的皱褶不再能够抚平,却也闪耀着成熟稳重的光辉。<br>  时间掠去了古城青春的鲜丽,却给了吴哥老者的从容。<br> 还是旧时的形制,以宗教为原形,几重回廊象征须弥山,高耸的宝塔象征山峰,环绕的水系既象征咸海同时又是护城的屏障。这些12世纪的古文明设计完美、实用,像一架精密的机器,又不全是,它还庄严、大气、美感十足。难怪要尊它为世界第七大奇迹。而且越是走近,越是有一种迫人的力量。榫卯结构的石制建筑规整、磅礴,却又遍布精巧繁密的雕刻。丝丝缕缕的涡漩卷草,小巧的佛像以及神话中多变的故事,一凿一凿,仿佛还带着温度。侧耳倾听,工匠敲打石块的劈劈声就在不远处回荡......<br>  历史从来都是一场悖论,没有当年高棉王朝集权的统治,没有举国近半数的人力禁锢在这浩大的工程,也就没有今日值得赞颂的古文明的辉煌。谁还会为着我们祖先的智慧与才能而骄傲?人类文明与社会制度的进步从来是两回事。<br>  民主的世界所以难再有大的创造。<br> 我们只有仰慕。<br>  记得在大吴哥攀登宝塔的时候,石阶陡峭,须手脚并用。那一刻我更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力量。导游小谢说因为每一步都等于朝拜,佛在高处接受我们的虔心。后来听说从来没有教徒失足跌落,倒是游客常常发生意外。大概是信徒在佛的威严下,心存敬畏,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庄重、心力集中。游客则忙于张望兴奋,未免乐极生悲。不过人们宁愿相信这是佛对信众的庇护。<br> 佛还在吗?暖光中,巴戎寺那49座石像,近二百张微笑的脸孔让人的心柔软着,硕大的石像重重叠叠,含糊的双眼似睁又闭,是不忍看着什么?我想起景点内外成群的当地孩童,干瘦矮小,麦色的皮肤,眼睛却极大,怯怯地兜售着廉价的工艺品。有时跑起来活脱个猴子。因为贫穷,凭这微小的生意挣一点学费罢了。也有凉棚下不停歇的演奏的地雷受难者,残缺的身体奏着简单的乐音。全凭游客自愿捐上1000瑞尔(注:100人民币约合44000瑞尔)即使没有人往钱罐里放钱仍旧全心地弹奏。太多受难的人,源于七十年代红色高棉的战争。据说那时700万人口遭屠杀了近300万,而且都是有知识、有才能的人;据说那时中国捐送给柬国700万颗地雷,平均柬国人口一人一颗,至今还未排净;据说当年的万人坑心惊触目,今日的残障人数不胜数。那么,是什么给了这个民族快乐生存的勇气,三十年前的莫大伤痛,怎会如此轻易抚平?!那些年幼的孩子,对中国人没有丝毫的仇恨,对贫瘠的生命没有丝毫的抱怨,相反友好地用简单的中文与你对话,在你递去糖果的时候,虔诚的双手合十,说着谢谢。在崩密列那个开发最晚的景区,孩子们友善地陪伴你左右,搀扶年老的老师、警示你周围的雷区、指给你看容易忽略的雕刻。即使听懂了你并没有零钱与糖果给她,仍对你不离不弃。看你的眼神干净得一塌糊涂。我明白了,旅游指南上那些险恶的词句只能说明我们这些看似高尚的人多么的肮脏,以一种扭曲的心态去揣度至纯的心灵。我相信一种说法:“你只能看到你内心存在的东西。”是我们远离信仰太久,连真诚的灵魂都无处安放。<br>  高棉的微笑,是一种默许、一种怜悯、一种宽容、一种静穆。佛乃“人”、“弗”合一——人在无有之处即为佛。柬国的善良人们谅解了粗暴、残忍、不公,用一种大包容化解了仇恨。那微笑平和、慈悲、触动人心。微翘的嘴角超越了生死的纷扰。<br>  也许,他们失去的,也正是他们得到的。<br>  有了善良的繁衍。佛亦可消隐。<br> 吴哥实在已经在消隐,塔布茏寺粗大的树根早已缠绕包裹住寺塔,一些根蔓甚至撑裂了石寺。枝枝蔓蔓,砖砖石石,纠缠融合,生长为新的整体。相依共生,透着一种生命的玄秘,比之前更美!<br>  用不了多久,这粗壮的根系必定撕碎整个建筑,石寺裂为碎石,碾为尘土,化成树木新的土壤。再伟大的人力也终将为自然超越,不要说人改变得了自然,只是时间尚早。只要有岁月留存,耸立的终会平坦,永恒的终会消磨。<br>  我不免怅然,不过,那皆是吾生之须臾所不能见的。<br>  生与死,从不遥远。<br> 走出门口的时候,朋友忽然问我:“你站在这里,能否想象高棉吴哥王朝全盛时的样子?”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寺修葺一新,枝蔓倒带般抽回,远处高塔的石阶上正攀爬着虔信的人群,一步一首。城里的王,集结着骁勇的军队,号角声悠长的调子惊醒了护城河里隐现的鳄鱼,在旭日的光亮中突露着傲人的利齿。<br>  想象常常能佯装记忆。<br>  好吧,该走了,除了想象,旅游从来不能真正带走什么,飞越山水,只是为了给今后干涸的梦境多一种选择。别的,无非留一个微笑在心底,在远方的路上。<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