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的凤矿

鲁凤

山那边

    ———的凤矿

文/鲁凤

生活里有一条条的梗、一道道的梁，一不小心就把日子隔成了，过去。再也回不去的那个，过去。

过去，山那边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机器轰鸣，人流穿梭，鸡鸣狗吠，打婆姨骂小娃，婚丧嫁娶、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一定还有生产能手，劳动模范，俊俏姑娘，英俊青年！一定还有那满大街做衣服、修鞋子、卖卤菜、烤红薯、修锅补碗的。那，会是一个多么热闹的世界……

47岁，在铜陵生活37年的我第一次走进那个世界时，是今年春天，和友人们相约一起去赏凤凰山牡丹花。车行至凤凰山区域，我指着右手边一条两车道蜿蜒的山路说，“那边是什么地儿？” “凤矿” 走，进去瞧瞧。

铜陵，因矿兴市。我的父母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招工来到此地。一个厂区接连一片家属区，一个部落族群自成一个世界，是本土铜陵人都熟悉的场景。

短短三十多年，这个小城悄然间发生了多少变化呵，一麻二麻，元件一厂二厂，都成了高档住宅小区。那个曾经辉煌牛逼的一冶也削足适履地成了中日合资别人的领地；二冶呢？还有二冶吗！化工总厂呢？每次走到业已停产的化工总厂荒草丛生的大门口时我就想哭！19岁的我在这领到人生的第一份薪水。技校毕业后成为这里的一名正式职工有着无尚的荣耀，为此，我爸妈还特地办了两桌酒。那时，化工总厂大门口是什么景呢？灯火彻夜通明，车如流水马如龙，十元火锅边围的都是一圈圈热血澎湃的脸。

我熟悉厂区生活。

我能由此推彼。

当车沿着山路缓缓驶进凤矿的时候，像电影镜头。前方山坳里是什么？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屋，静静地房屋。没有老人，没有孩子，没有成年人；有坍塌的屋顶，有空无的院落，有破碎的玻璃窗。

幸而是结伴同行。

否则，看多了《聊斋志异》的我会拔腿回跑。这，是一具巨大的鲸鱼遗骸。

有头，有躯干，有四肢；甚至，有双目，有尾鳍。一样不缺。

是的，一样不缺。你按照房屋轮廓布局，你可以很明确的猜想到它的使用功效：住宅，学校，店铺，厂房，医院，办公楼，俱乐部，菜场、饭店，商场，操场，墙报栏……一样不缺。我背着双手，像一位老人，沿着废弃的中心运动场踱步，我能想象到新建好投入使用铭牌上标记的那个1991年的春天，这里的盛况空前。大喇叭，义勇军进行曲，纸质奖状，飘扬的红旗，穿着胸前印着字的背心、汗流浃背的、有姑娘目光追寻的那些年轻健壮的身影。他们，在哪？

手搭凉棚，我像一个小孩，攀上高处，眯着眼向一座废弃的学校里张望，依稀我还能听到读书声，我还能听到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这里会有多少场考试？会有多少坐在窗边望着大树走神的孩子？他们，在哪？

这个世界，是功利的。

为我所用者，昌。

无利可图者，弃。

矿山终有衰竭的那一天。像一个母亲，乳房干瘪后的她，头发凌乱，破衣烂衫，腰佝目浊，豁牙咧嘴，气若游丝。孩子们，一个一个离开；孩子们，一群一群离开。没有留下的吗？有。当我们行进到其中的一个山坳里的一片居住区的时候，有黄梅戏婉转的在近乎荒冢之地的上空盘旋，别有凄凉感。我们伫立，侧耳聆听，寻找声音所在，搜索后发现了那个穿着旧工作服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幸而有太阳。幸而有歌声。我鼻子开始发酸。我眼角有泪滑落。像凛冬前老树上的黄叶，这里还留有多少老人？这留下的老人午夜梦醒，该如何去忆及往日的繁盛和邻里的往来？

这儿曾经有多繁盛？

看看路边密集的商铺就知道。

这儿如今有多衰败？

看看路边空寂的商铺就知道。

兜兜转转几大圈。时值正午，在临近凤矿厂区大门口的街道上，竟然还发现一个营业中的饭店———“蔡张饭店”。饭店里所备菜肴还算丰盛，我开心的点了好几个，拿筷子迫不及待地一一品尝，哇，色香味俱佳，又大叫着上啤酒。这是一家夫妻店，女的掌勺，男的做服务员，年龄都在六十岁左右。我们喝着酒开始和健谈的饭店老板娘英姐攀谈上了。英姐有生意人惯常的大方和殷勤，一边递茶水一边话古今，讲到兴头处，立于店门口向我们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万泉河的喋喋起凤矿的兴衰史。我迎着午后的斜阳，细细端详着圆圆脸的她，我敢肯定年轻时的她一定是个美人儿。这处蔡张饭店离凤矿大门不过二十米，堪称风水宝地，能踞于此经营，说明这个英姐经营早且一定还有好人缘儿。值得称赞的是，英姐炒菜技术的确是高，份量足还很好吃。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她说，习惯这里了。

是的。我们不小心就习惯了。日子在我们习惯中就渐渐活成了，过去。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近来岁数渐增愈发爱怀旧了。常常会念及旧的人，旧的事，旧的情。我想，我是没有英姐勇敢的，我是无法去面对这热闹过后人走茶凉的寂静的，我会逃。而人生，注定是一场不断离别的单程旅行。也许，前方还会邂逅新的人事，只是越来越没有热情的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去当看客。

在人潮退去的凤矿走一走，又，何尝不是在领略人生。我们终究都有过热闹。我们终究也会如此寂静。

（记于2020年5月27日凌晨明塘驿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