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问苍天》6

章笑非

第六章 屋漏偏遇连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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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带着一张狰狞的面孔和一伙经历过战斗洗礼的弟兄，回到了他们的摇篮——高桥。此时省城的罗汉已经划分了势力范围，且都有了自己的老大，如广外的“凳子”、高桥的“大头”、绳金塔的“细崽”、墩子塘的“脚鱼”等。一山难容二虎，何况黑皮与大头素来不和，两伙人互相窥探，都在找机会吃掉对方。

有一天，大头的手下在爱国电影院抢了黑皮手下一顶军帽，双方当场就打了起来。当时黑皮这边只有三个人，寡不敌众吃了亏。第二天黑皮纠集了上百人埋伏在爱国电影院周围，准备找大头报仇。也是大头命中该死，前一天打架的事手下没告诉他，因此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当他带着两个省城人叫做“雀子”的女流氓大摇大摆出现时，五六个黑皮手下冲上来拔出刮刀一阵乱捅，大头大叫一声瘫倒在地，血流如注而死。

黑皮这种暗算的方式坏了道上的规矩，其他三大罗汉一起向他下了战书，约在第二天晚上十点到抚河码头“摆场子”（打群架）。当天晚上，数千流氓在抚河码头斗殴，死了二三十人，负伤的数以百计。闻讯赶到的警备区士兵和工武部民兵迅速展开搜捕，将黑皮等罗汉头子一网打尽。黑皮多亏陈昊为他说话，只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这也是他命不该绝，才会有日后的发达。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社会治安虽然开始好转，但城市商品供应却十分短缺，市民经常连火柴、肥皂、食盐等生活必需品都买不到，更不用说鸡、鸭、鱼、肉、蛋这些副食品了。平时每户居民每月凭票供应四两油、一斤猪肉，只有盼到过年过节，才能买到一只冻鸡和一两斤鸡蛋或剥皮鱼什么的。

计划供应的商品有限，黑市的物价则贵得吓人，牌价猪肉只要七角八分钱一斤，到市郊农民的肉摊上就要两三块。见儿子被肉谗得流口水，许秀芬捏着最后十几块活命钱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没舍得买。坐吃山空，存在王妈那里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金银一时又换不到现款，再说她也不想把丈夫留下的最后那点积蓄全取出来用光，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呢？

静怡把这些看在眼里，一天趁妈和弟弟不在家，便偷偷将母亲留给自己一直戴在身上的一根金项练拿到黑市换了五斤猪肉。许秀芬有些狐疑：静怡，这肉是哪里来的？静怡笑笑：一个乡下亲戚送来的。急着吃肉的英杰等不及了，嚷道：妈，我要吃红烧肉，还要吃狮子头！

许秀芬抹了一把眼泪，和静怡一起到厨房忙了起来。不一会儿英杰便闻到了肉香，抓耳挠腮地坐立不安，隔几分钟就问：妈，熟了没有？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跑进厨房打开锅盖伸手拈了一块，“呼呼”吹着塞进嘴里。还没等他品出味，喉咙里就像伸了一只手出来，一下便把那块肉给抓下去了。

肉很快端上了桌，英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见妈妈一块肉都没吃，静怡停下了筷子，问：妈，你怎么不吃？许秀芬笑笑：今日妈吃斋，不能沾荤。这段日子你瘦了，要多吃几块啊。正吃着，突然门外有人大叫：好香好香！怎么有肉吃不叫我呀？静怡朝英杰眨了一下眼，笑道：快点，来了一个好吃鬼要跟你抢肉吃了。

说话间圆圆闯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往桌上一坐，嗔道：婶婶你真偏心，有这么多肉也不叫我来吃！许秀芬忙加了一副碗筷，笑道：是婶婶老糊涂了，怎么把喜欢吃肉的圆子头忘了呢？快吃快吃，要不等下全给英杰吃光了。圆圆“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地大口吃了起来，脸上的酒窝一闪一闪，好像什么都能装进去。

两个人风卷残云，盘子里的肉很快就没了。见英杰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上的油，静怡又把妈妈夹到自己碗里的几块肉夹进他碗里。圆圆叫了起来：静怡你偏心，我不跟你玩了！静怡陪笑道：圆圆你莫怪，英杰正长身体，不能缺少营养。许秀芬听了心酸，说：崽啊，在你们这个年纪，哪个又能缺营养呢？想当年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什么时候缺过肉吃？唉，这都是我们大人没本事，让你们这些细伢子吃苦了！她决定晚上去把存放在丈夫姑姑家的现金取回来，先给孩子们补充一点营养再说。

这姑姑排行老末，一贯泼辣任性，解放前只因生死要嫁给店里的一名伙计，被周老太爷一怒之下赶出了家门。周承宗见姑姑活得艰难，逢年过节都要瞒着父亲送些钱物接济她，多年来从未中断过，一直到文革爆发。就是那天晚上偷偷把五百元钱和四两金首饰、二十块现洋存到她家时，他还特意抽出五十元钱和两个金戒指相送。姑姑十分感激，叫侄子放心，她一定会替他保管好这笔财物。

不料当许秀芬找上门来要取回钱时，她竟冷笑一声，说这是自己应得的周家遗产，与外人无关。许秀芬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眼泪汪汪急冲冲又赶到表哥表姐家，谁知这二人更干脆，说哪个接到过钱啊金银什么的，你有证据吗？

许秀芬欲哭无泪，回到家里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吃过早饭，许秀芬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对正在看书的英杰说：今日正好没有事，我们去看你干娘吧。

许秀芬生下英杰后奶水不足，请奶娘喂过一年多的奶。那时周家还相当殷实，这奶娘着实得了不少好处，月钱自不消说，连几个崽女读书穿衣的费用都有了着落。因此尽管后来英杰大了，逢年过节时奶娘仍会提着四样点心来周家走动。许秀芬自然不会让她吃亏，总是大包小包地又叫她提回去。文革前两年，奶娘的子女陆续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家境慢慢转好，两家来往便渐渐稀少。

文割爆发后，周家成了亲友惟恐避之不及的“大麻风”，奶娘就再也不登门了。对这许秀芬能理解，俗话说“雀子走凤家”，换作自己怕也会这样。但从前她待奶娘确实不薄，如今有难处，奶娘总不至于也黑了良心吧？何况奶娘十分喜欢英杰，就是看在干崽份上恐怕也不忍吞了那笔钱的。

一边走一边想，母子俩很快就来到筷子巷，敲开了奶娘家的门。看见他们奶娘起初有些愕然，随即便笑道：哟，周老板娘子，稀客稀客，快进来坐！又摸摸英杰的头，疼爱地说：崽呀，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许秀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这次总算能拿回一些活命的钱了。在堂屋坐下时她无意中看到里屋摆了一桌酒，七八个人正在推让坐席。

干娘有些心不在焉地搭着腔，一点也没有请他们入席的意思，哪怕是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更没有开口提那笔财物。许秀芬心里凉了半截，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问道：干娘，前年存在你这里的首饰盒我想取回去，麻烦你给拿一下吧。奶娘诧异得五官都挪了位：首饰盒？什么首饰盒？你该不会是记错了吧？世态炎凉如此，真是墙倒众人推！

许秀芬百感交集地拉起儿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哭着诅咒这些不凭良心的人不得好死。英杰又惊又气：人怎么能这样呢？难道为了钱连人格也可以不要吗？想当年这些人到家里来借钱，哪个不是卑恭曲膝陪着笑脸，如今却翻脸不认人，这真是太龌龊了！

回到家里，许秀芬长吁短叹。嫁到周家后她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丈夫在世时什么事都不用她管，可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她操心。抄家时偷藏下来的一点积蓄已经用尽，就连英杰手上的表也卖了，不知道今后这日子该怎么过？

有一天王妈送了几条老头子钓的鱼过来，许秀芬问能不能帮她在外面找点事做？王妈想了想，说老赵有个亲戚在公社纸盒厂当厂长，求他帮忙兴许有点用。过了两天，王妈高兴地跑来告诉许秀芬，那厂长答应了，下星期一就可以去上班，虽然每月只有二十元，一家人糊口还是可以。

上班这天许秀芬兴奋之余又有一些紧张，毕竟从农村出来后一直当家庭妇女，不知这工厂的事难不难做，人好不好相处？可到厂里一看，原来厂房就是过去的关帝庙，设备也极其简陋，只有一台切纸机、几只熬浆糊的大锅和一些案板凳子、刷子排笔。破旧的车间里堆满了糊好待干的纸盒，一股馊了的面粉味四处弥漫。

工人都是些四五十岁的邋遢妇女，见白白净净光鲜照人的许秀芬进来，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就像看见电影明星似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把这个新来的送进厂长办公室之后，便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这个人长得蛮像《早春二月》里演文嫂的上官云珠哦，为什么跑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做事呢？”“哎，你们没听说吗？她原来是新生纱厂的老板娘子，享了好多福的。”“啧啧，听说她戒箍子就有十多只，手上的金镯头都有几两重！”“几两重又怎么样？现今还不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跟我们差不多。”

厂长是个男的，高高大大，虽然满脸的络腮胡子，但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蛮和气的样子。他把她领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嫂跟前，吩咐道：万师傅，你好生带一下子许秀芬。万师傅是个热心肠，很快就教许秀芬学会了糊纸盒的技术，帮助她熟悉并适应了新的环境。时间一长，厂里的同事发现许秀芬心地善良为人随和，渐渐地也就不排斥她了。

这年的十二月，上面发出了“知识青年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这一最高指示立即通过各种宣传机器大张旗鼓地灌输给全国人民。成千上万由干部知青组成的五七大军开始下放到农村安家落户。已任市教育局革委会常委的徐向东，也因暗中保护被打成走资派的省委副书记谭定山的事被对立面揭发，不仅丢了乌纱帽，还被发配到偏僻的安靖山区去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登出甘肃省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到农村安家落户的报道，提出了“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南京、武汉、南昌等地大批临时工、手艺人、小商小贩、人力车夫和成份不好的无业人员被驱赶下乡。

一天下午，许秀芬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厂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公社分来了五个下放指标，按成份排队你第一个得走。许秀芬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哽咽着对厂长说自己家孤儿寡母的又不会种田，到乡下举目无亲怎么活呀？厂长叹了口气，目光怜惜地落在她风韵犹存楚楚动人的脸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厂长的目光许秀芬当然读懂了，说实话这两年她什么没见过？比起那些扒绝户坟、爬寡妇门的无耻小人，厂长其实还真不算坏。平日干活时听同事们闲聊，厂长的老婆身体一直病病歪歪，根本不能尽妻子的本份，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说起来也真可怜。再说这年头，人家凭什么冒天大的风险帮你？就是帮了你又拿什么来报答？

想想一对花骨朵般的儿女和地狱似的农村，许秀芬狠了狠心，转身把门关上，两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厂长：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只要不让我们全家下放，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说着，她慢慢将衣扣解开……厂长筋疲力尽地从许秀芬身上爬起来，点点头说：你放心，公社那里我会去讲。

厂长果然没有食言，后来公社接连下放了好几批，许秀芬都安然无恙，看来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当然，作为回报，她隔三岔五必须去一趟厂长办公室，领受那暴风骤雨般的爱抚。有时厂长过意不去，就会拿出几块钱塞给她。她坚决不要，认为这是对自己莫大的羞辱。没有金钱交易，还可以看作朋友互相帮忙；接了钱，那与“堂班”里的妓女又有什么两样？这是她唯一可以守住的底线，否则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厂长与许秀芬的事很快就被厂里的几个长舌妇知道了，自然也就很快传到了公社负责人的耳朵里。万师傅偷偷提醒许秀芬注意，公社正在调查厂长的问题。惶恐中许秀芬度日如年，不知道这一刀什么时候砍下来。

年底前的一天早上，许秀芬正要上班，公社的一伙人推门进来，威严地宣布：许秀芬，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你全家下放到安靖县农村劳动改造。许秀芬顿时脸色惨白：老头子早就死了，我们……为首的怫然变色：周承宗畏罪自杀了你就不是资本家的臭小老婆啦？别啰嗦，赶快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得滚！

犹如晴天霹雳，许秀芬与英杰和静怡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她用毛巾擦了擦脸，匆匆跑到厂里。厂长不在，万师傅说他已被撤职，现正关在公社办学习班。许秀芬知道没希望了，默默地转身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第二天来了一辆卡车，跳下两个全副武装的工武部民兵，催命鬼似地嚷着：快搬东西上车，赶快赶快！

闻讯赶来的王妈帮许秀芬将被子打成包，把不多的衣物塞进两只旧樟木箱里。汽车开动时，许秀芬和静怡拉着王妈号啕大哭，王妈安慰道：人是三截草，不晓得哪截好？兴许过几年又回来了呢！英杰也不由红了眼睛，躲在一旁暗暗落泪。

为了能照顾周家孤儿寡母，李伯元一再要求也被批准安置在安靖。两年前他就把大儿子送到早年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现任解放军某部副师长的弟弟那里当兵去了，现在也是三个人下乡。想到总算有个熟人照应，许秀芬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车过赣江大桥，许秀芬和静怡呆呆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省城，止不住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蓦地，英杰心底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不禁问自己：此番背井离乡，何时才能回来？他的一生，真的要在穷乡僻壤的安靖度过吗？他不知道。面对“命运”这只威力无比的巨手，他彻底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就像风暴中的一粒沙子。看着急速倒退的黄土丘陵，他仿佛觉得自己成了《野猪林》里被发配充军的林冲，悲凉地仰天长叹：望家乡，去路远……万里关山何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