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来，我当松下烹月、梅边煮云

六月牛

每年的春天，总能得到一些被认为是茶中上品的明前茶叶，碧螺春、白茶和阳羡雪芽居多。古老的农业生产一向以节气为农事安排的指导、产物判断的指标，故而明前茶叶就是清明节气前采芽炒制的茶叶，老法叫“火前茶”，因清明节前一天是寒食节，不动火而清明节复动火的缘由。明前茶采摘时天气尚寒冷，茶树芽嫩叶纤、参差不齐，茶叶淡涩雅香，品饮者几乎感受不到通常所认知的茶的特质。相对明前茶，还有雨前茶，即采摘季节推到清明后谷雨前，这时的茶树，芽叶茁壮舒展、润水沉绿，泡出之茶鲜滋浓味，故而喝茶老客反觉这种茶更耐泡。



明前碧螺春

苏州人称喝茶叫“吃茶”，聚在一起的茶事活动也叫“吃茶”，当然不是将茶叶真的吃下肚。吃茶是苏州人交朋会友、亲人相聚最通俗也是最雅致的形式，地点不在家，不在时尚茶馆，而是旧时在老虎灶，现时在几乎每个公园或公共绿地都有的露天茶室。一年四季，从清晨5-6点钟开始，茶室外的回廊、亭子、花丛旁、树阴下，一桌几凳，一水瓶几杯子，茶位费按人头算，还给一个袋泡茶包，很便宜，考究点的吃茶人，袋泡茶照拿，但喝的却是自己带的好茶叶。没吃早饭的带一副大饼油条等苏式早点，吃过早饭的带几样苏式零食，比如采芝斋的蜜饯、叶授和的卤汁豆腐干、稻香村的糕饼和炒货，或高谈阔论，或低声细语，上至天文地理，下达莳花弄石，远至国际大事，近就家长里短。也有茶客独自逍遥，一张报纸细读，静悄悄地冬日晒暖阳、夏日沐凉风。吃茶人兴之所至迟至中午，一个手机下单或电话，生煎馒头（苏州人将有馅面点为馒头，故而有肉馒头、菜馒头等）、泡泡小馄饨、炒肉馅团子、苏式面、冰冻绿豆汤等，不多时就能送到手中。



苏州大公园茶室

苏州桂花公园茶社

苏州盘门茶社

苏州石湖露天茶社，远眺上方山

苏州东园露天茶社外景（相门河）

闻名遐迩的苏州园林，几乎每个都有茶室，这更是苏州人吃茶的好去处。在园林里吃茶，除了情趣依在，还可以看看巧工匠心的园艺，比如拙政园的木香、文征明亲植紫藤，留园的荷花，鹤园的白皮松，沧浪庭的兰花，艺圃的老蔷薇等等。虎丘吃茶有两处，一为前山的冷香阁，木质楼梯拾阶而上，二楼雕窗刻栏，凭阑而观、而茗、而谈，很多年的农历年初一，这是我们全家一起去喝元宝茶的地方（元宝茶，即茶中放入青橄榄），窗下几株绿梅，暗香疏影，赏花正当时。绕过试剑石、剑池和早已倾斜的虎丘塔走向后山，则有另一处茶室，名曰“云在茶香”，竹篁绕远，茶槚临毗，盛开的白玉兰花瓣，间或会静静地飘下几片。



苏州艺圃茶室

苏州虎丘冷香阁茶社

苏州沧浪亭茶社及外面的白皮松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陆游吟咏的恰似苏州人的茶事。离开苏州，再也没有见过有地方如苏州人这般的茶事，哪怕是近在其周边的城市。宜兴是出茶叶的地方，也是出独特茶具紫砂壶的地方，出乎意外的是，似乎完全没有如苏州那样的喝茶习俗，或许以前是有的，因为记得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宜兴周铁镇时，在河边老街拐角，看见过有排门板的老虎灶，不过因不是早晨，没见茶客，故也不知有没有早茶市。

已是时尚风格的苏州平江路的茶室

前几年，在宜兴有关于茶树研究的合作基地，随着项目的推进，也发现了另一些有情调的茶事。川埠有个几山环抱的山谷，虽是丘陵但还不算低，山谷里有个茶研所，以前归属无锡，现在公转私制了。老板是以前公制时的技术人员，有文化但不善言。山上集成了很多的科研项目的展示，居然能看到蓝果树、四照花、珙桐、光皮树等本不属于这个山谷的物种。坐在有着一排面向山谷的大玻璃窗的宽敞接待室里，远眺重树叠冠，近观青茶翠竹，听鸟鸣蝉嘶，品香茗清煎，想谈就开口说一句，不想就静静地喝几杯，少了乐趣，多了雅韵，真可将“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改成“山中何趣？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再往宜兴南部的三省交界的天目山脉那边走走，毛竹显然多了起来，竹海公园、芙蓉山庄等都有建在竹林里的茶楼，“芳丛翳湘竹，零露凝清华”，竹桌、竹椅、竹溪、竹风，游人打尖、歇息的多半，单纯喝茶的绝少。

宜兴竹海公园的茶社及前墅的古窑

引进宜兴茶研所的不含咖啡因的毛叶茶

曾经去过成都人民公园的百年“鹤鸣茶馆”，露天，坐矮竹椅，喝盖碗茶，高声低音的“摆龙门阵”，花样百出的尖嘴茶壶冲泡，让人“巴适”无比的掏耳朵，这和苏州人的吃茶近似但完全不同。如果说成都人的喝茶是花团锦簇、红飞翠舞的花市景，那苏州人的吃茶则是鸟语花香、幽静雅致的圃园意。如今，各地的茶园造景、茶艺添韵成了新的景致，特别是产茶区，比如配着杨梅枇杷的苏州洞庭东山西山，衬着檫木银缕的宜兴茗岭太华，繁育着佳品贵种的梅坞龙井，滋养着单株名枞的武夷桐木。

四川成都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

早年，野外考察和采集去过黄山、峨嵋山、庐山、华山、天目山、长白山、秦岭、武当山等，唯独东南一隅的山走得少。几年前有机会去了武夷，一进山就感觉到了别样，空气中有书香，溪流里有茶味。武夷名茶迭出，大红袍、正山小种、金骏眉、肉桂、龙须茶均产自这座中亚热带丹霞名山。天心岩元龙窠的三棵六株野生大红袍茶树，高悬石壁，满枝沧桑，虽然已禁采，但源自它们而扦插繁殖的小苗回到武夷，经过二十几年的发展，终成一代名茶的大产业。

福建武夷山野生大红袍茶树

在武夷山，我更感兴趣的是通往天心岩的峡谷中，有一个栽有许多品种、名枞的茶树种质园，一行行绿叶碧芽，每类群还挂着写有名字的小牌，诺大的种质园，偶尔闪过穿畲族民族服饰的园工的身影，雨洗山青、雾没水秀的日子漫步这个园子，让你禁不住吟咏远古、抒怀草木。我在武夷山没有看到具有山野情怀的茶室，喝茶常常在农家，一个木质茶台，一个农家女（常常就是卖茶女），一圈小凳，一群坐在小凳上等着分配小茶杯品尝的茶客，喝茶结束你最好得买上几斤主家的茶叶。

武夷山的茶种质园

也曾在丽江古城喝过茶，众人都说那是个充满商业味的地方，修旧如旧的建筑是，琳琅满目的外来商品也是，但毕竟有低可触云的澄蓝天空，街角拐处时时可发现的月季古种，以及具有鲜明特色的纳西东巴文化。古城的茶室不放野在雪山下的杜鹃花丛边，也不散落在高山草原的格桑花海里，而是鳞次栉比地排在网状穿街过巷的水系旁小街，墙上装饰着冷杉果，台上瓶插着蔷薇花，不过茶则以花茶果茶为主，偶尔，能喝上洁白如雪、形似菊花的丽江雪茶，《本草纲目拾遗》记载：“雪茶本非茶类，乃天生一种草芽，土人采得炒焙，以代茶饮烹食之，入腹温暖，味苦凛香美”，这草芽乃是地衣，生长于海拔4000米以上。

丽江古城散落街上的茶庄及远处的雪山

丽江古城茶社里的绿植和街上卖的雪茶(不敢肯定是)

狭义的“茶”，为山茶科山茶属茶亚属植物（Camellia sinensis）,及由它制成的茗品;广义的“茶”，是可制茗的植物的统称，包括与茶同属的普洱茶（C. assamica）、毛叶茶（C. ptilophylla，叶片不含咖啡碱）等，也包括山茶科以外的植物，比如冬青科冬青属（Aquifolium）一些制作苦丁茶的植物，比如前两期写的制甜茶的胡桃科青钱柳（Cyclocarya paliurus），等等。狭义的“茶”，从植物的角度又有很多品种，从商品的角度又有由不同茶树品种以不同制作方式制成的茶品，成千上万种茶叶商品和茶树品种，究竟如何对应及厘清，对我来说十分困难。

苏州东山制作碧螺春的茶树及花

我有几个朋友，或事茶艺，或开茶社，或经营茶叶，偶尔有闲，会去各处坐一坐。一个朋友的茶艺工作室（天影阁），除了茶道古雅，居然自己设计及委托烧制茶具，所以茶中尽染独特。因为喜欢花，所以在她那里，除了品茶，还可看插花。再一个朋友顾奶奶（其实还年轻）是个艺术家，却专注于茶道的弘扬，茶知识自然是远远多于我，更难得的是遍踏山川，只为探究名茶的本源因果。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她们，一可随心，二可随意。

天影阁作品(天影阁师摄影)

顾奶奶茶庭的作品(顾奶奶摄影：上，明前高山·蒙顶甘露；下，福建武夷山桐木茶事)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闲散几人，茶食几碟，看看花，看看水里的鸳鸯或天鹅，不论什么理由，无需什么约束，这才是真正的“吃茶”。

（注：文中图片除标注作者外，均为六月牛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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