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散文欣赏-陈晓雷：融雪暖冬

陈晓雷

　　

融 雪 暖 冬

陈晓雷

我居住的东北平原中部城市长春，连日雪花飘舞，雪纳尘埃，城街洁净，空气格外清新。早晨，我和夫人领着点点（家养犬），在轨道电车一侧树丛散步，狗儿雪地狂欢，憨态感染了我们，夫人笑问我：你在林区滑过冰板吗？这话像电影的切换镜头，把我拉回了遥远的大兴安岭，童年滑冰板，可是大山里孩子们道不尽的欢乐。

冰板，为山里人赐于它的俗名，它其实就是孩子们用来滑雪的玩具。做法简单，弄块比自己鞋子稍大的木板，在板下安装两道粗铁丝作滑轨，在前后穿两根绳子，把它绑在棉靰鞡上，就能滑冰滑雪了。

大兴安岭的雪野冰河，带给童年的乐趣实在太多了，这里我只写滑冰板的趣事。滑冰板是有窍门的，先熟练滑行技巧，还需逐步改善冰板，这过程如同婴儿趔趄学步，磨砺成长，是精神愉悦的渐次升华，遐想无限，幸福无边。

1968年9月下旬，热热闹闹的鹅毛大雪儿，在山川间飘舞，把原本轮廓清晰的山峦，弄得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不久群山即变作巨蟒，沉静无声，长卧冬眠了。我们成群的山娃们，早已等不及了，拎起冰车、冰爬犁、冰板儿，如被狼追赶的鹿群，逃野般向河川山岗奔去。

大雪刚停，我们就跑到已封冻的甘河大湾子里，此时邻家的大男孩龙国哥，已把河面上的白雪扫净，圆圆的冰面亮如镜子，此刻细高的龙国哥正在滑冰刀，他伸展双臂，像只鹰翱翔于冰上，其漂亮身姿，神速如飞的技巧，把围观的我们紧紧吸引了，男孩女孩们对他的灵巧转弯，急速“刹车”等技巧，赞不绝口。一边着红绿花棉袄的小蓉，为哥哥连连惊叫：“哥——真快啊——太快啦！”场外的孩子们也跟着喊，人群中响起哗哗的掌声。

我身边的小伙伴双劲，大概受了龙国哥的激励和刺激，他跺着右脚上绑着的冰板高喊：“我的滑冰板快，我要和冰刀比赛，要和龙国比赛喽——”喊罢，就像只兔子蹦到光滑的冰面上，借着惯力，他左脚使劲蹬地，为右脚上的冰板助力，这单腿滑翔的冰板，提速不到十米，便失去控制，左摇右晃，前辄后仰，最后咚的一声，他一个大前趴子，狠狠地摔到冰上，身体横着滑到圈外，全身满脸都沾上雪！

我跑上去刚要拉他，就听“嚓啦”冰刀的“刹车”声，龙国哥稳稳地停住，一弯腰就将狼狈不堪的双劲提起，一边为他拍打身上的雪，一边撵他说：“冰板在雪道上滑，上冰面就是找挨摔，再说你又翻跟斗又打把式，万一我的冰刀刹不住，把你穿上咋整？去去，上外面玩去！”

我扶着双劲走出冰场，他满脸沮丧，脱下冰板，问我：“你滑么？在雪路上单腿滑，可快啦。”八岁的我，对冰板充满好奇，抱着试试的想法，首次把冰板绑于右脚上。在踩硬的雪路上，用左脚发力蹬地，我真的滑起了冰板，雪路闪闪发光，感到自己像飞似的！我兴奋不已，一口气往返滑了半小时，满头大汗，仍玩兴不减。直到双劲要，我才依依不舍地脱下他的冰板。

看着弯曲的雪路，我脑袋里闪出个想法：自己做冰板。

我回到家，在板皮垛里，翻找一块松木板，又找来一根弯曲不堪的八号粗铁丝，躲在小屋里，操着锯子、钳子、锤子大干起来。先锯好鞋子大小的板子，再垫着木头上把铁丝砸直，在参照板子长短掐断铁丝时，遇到难题了，使出吃奶的劲儿，仍不能用钳子卡断铁丝，双手硌得生疼，心急火燎，急得脸上直冒汗。我感到绝望时，姥姥做饭灶台里的火光启示了我：把铁丝烧红再用钳子掐。我一手攥着钳子，把烧得通红的铁丝卡住，另只手操锤子猛砸钳子背部，铛——铁丝齐唰唰断开了。

第一条铁丝滑轨安装后，再安第二条时又出了意外，因要加固滑轨，我对崴弯于松板上面的铁丝使劲砸两锤子，想不到板子啪地劈了，干了两小时完工大半的冰板报废了。自责、沮丧，我憋屈得想哭！童心单纯，想玩就有力量。再找板子继续干，我终于在这天做成了自己的冰板。

窗外天幕刚呈橘色，不能抑制的得意感，驱使着我快去试滑，一刻不能等。

傍晚，寒风乍起，酷冷无比。在小镇的雪路上，我兴奋地滑着冰板，头冒热气，竟然忘了寒冷，也忘记了时间。更没发现一个脸蛋冻得桃红的小女孩，站在几米外微笑地望着我，她是与我同岁的龙国哥的妹妹小蓉，两条长辫子搭在花袄前，那双黑眼睛对着我忽闪着。见我欲收工了，她才说话问我：“雷雷，你滑冰板真好，你还滑冰刀么？”

这话让人心生反感，我刚有冰板还是自己做的，哪有钱买冰刀，显摆她哥哥有冰刀。我不理她。

她又问：“你敢去大河的冰上滑么？你怕摔吗？”

我想起双劲挨摔的尴尬，心有畏惧，嘴上却不服软地说：“有什么不敢？我滑冰板哪都敢去！”

小蓉伸伸舌头，说：“真行，哎，上冰可是摔不疼的，就像打滑出溜，唰———可好玩啦！”见我不吱声，她眨巴着眼睛试探着再问“你去么？你怕了……”

我瞪眼睛，一挺胸道：“我才不怕呢，走，现在就去，我可不是摔几个跟头就逃跑人！”

小蓉眼睛闪亮：“那……我也跟你去！”两个孩子，顶着朔风，向大河跑去。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大河冰场上，只剩下几个滑爬犁的孩子，一个女孩被男孩推着滑，高兴得哇哇直叫。我的单腿冰板，在雪路上能咬住地皮，滑到冰面上，它咬不住光溜溜的冰面，也不能掌控方向，像只倔犟的螃蟹总横着走。只要我撑着冰面的左腿稍抬起，它就呲啦地打横，声音刺耳。

滑行中，我像只慌张的小鹿，心惊胆战地调控着方向，若不跑偏，速度一快，我便不能使它站住，好像踏冰板的右脚，是在故意与我较劲，当我极力想停住时，身子就被迫后仰，这就出现了上身和下身较劲式的挣扎，我抽筋似的僵硬，动作也变形了，姿势扭曲、惊险，吓得小蓉大声喊：“慢点慢点，别往后仰，千万要往前趴啊——”

我全力控制了后仰，但还是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冰场，重重地摔到河边雪堆上。

小蓉跑过来，拉起我，解下头上红围巾，抽打我身上的雪，不停地问：“摔疼了吗？摔疼了吗？”眼里闪烁着荧荧的暖意，我感到脸上滚烫。

回去的路上，小蓉帮我拎着冰板，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举起冰板细看前部，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冰板要有牙多好，一口咬住冰，你就摔不着了……”

这句小蓉无意说出的玩笑话，却像电钮激活我，这“牙”和“咬”两个字，像点燃的导火索，咝咝地火星四溅，一种欲创造的激情弥漫全身，我必须做个能咬住冰，又能“刹闸”的雪冰两栖冰板。

在家里，我思考着，怎样让冰板长出“牙”，怎样让牙咬住冰雪，并发挥牙的“刹车”作用。先想，用厚铁片、桐片造牙，材质软又不易固定于冰板上。我又动脑筋想，用钉子替代牙，钉帽儿就是锋利的齿，这钉牙要装在冰板的前或后，效果保准好。找来稍厚的白松板，质地软而轻俏，不易劈损，截得比鞋子稍大些。上冰必须考虑后仰的危险，从这个角度考虑，要把钉牙安在板子后部就可以死死地咬住冰，但如果贯力过大，钉子就可能脱落失效。于是就想，在冰板后部弄个槽，把钉牙下于槽里……

这时，我毛塞顿开，在板子底部靠后不足寸处，用锯截到板子一半厚，用斧子把锯的部分剔除，把两棵钉子贴着木板未剔除部分钉下，让钉帽深下些，不探头不平齐。我手握冰板在地上试验 “刹车”，竟把我家红砖地面咬出两道沟！接着再把前面装上钉牙。最后用烧红的钉子在四颗牙外侧，钻烫四个眼，把两道铁丝滑轨穿过去固定，还把四块牛皮条的软环钉在冰板前后，用于穿绳子绑鞋子。

全部完工已晚上十点半。我在皎洁的月光下，在闪亮的雪路上试滑，又跑到公用水房子前的冰坡上试刹车，未出我意料，效果出奇地好！我大喜过旺，高兴得几乎整夜未眠。

第二天，大雪不期而至，小镇和山野被白茫茫的雪雾笼罩，一片清洁、恬静。我拎着新做的冰板，兴冲冲地跑到甘河的冰场，绑好冰板上了冰面。刚被几个大男孩扫过的冰面上，又落了薄薄的雪花，这是超常滑的冰面了。正飞身滑冰刀的龙国哥看见我欲上冰面，就对我喊：“雷雷，你不能上冰场啊，怎么说着说着就上来了呢，快出去——”。

我不听他喊叫，也不为他所制止，像小鹿灵动地跳上冰面，因冰板的钉牙咬着冰面，我掌控自如，助跑得力，滑速飞快，把站在圈外观看的小伙伴们惊呆了。在冰上稍一跑偏，我冰板的后“刹车”呲啦一声，就把我稳稳地定在那里，这样连续做了几次，龙国哥直瞪瞪地看着，不再撵我。冰场外的双劲、石头，还有小蓉，兴高采烈地议论我新造的冰板，很快他们全跑进冰场，把我围住欣赏我的新冰板，还强行把我的冰板扒下来，双劲把它举过头，高声喊：“快看呐，滑冰板不摔跤嘞！雷雷有带刹车的冰板哎——”小伙伴们轮番抢着看，表情异常欢喜。

站在我身边的小蓉，红围巾上落满雪花，她大声纠正双劲道：“你说的不对，这应该叫长牙的冰板！”然后仰头看我，一副自得的神态，又问我：“我说的对么？”

我向她点头，小姑娘笑了，一脸红云，一脸幸福。

大岭无风的冬日里，雪花无声地飘舞着，悄然，俏然……

原刊责任编辑 陈 冲

注明：本文原载2020年第五期《民族文学》杂志；本小辑图片除两幅来自网络，其它均为晓雷摄影。

陈晓雷（图特戈），蒙古族，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评论家委员会委员，曾就读中央戏剧学院。在《人民日报》《作家》报刊媒体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省部级奖20余次。出版著作《大地童谣》《缺失苹果的高原》等7部。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的兴安 我的草原》分获第四届中国煤矿优秀图书奖、第十一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长篇小说《黑眼睛 蓝眼睛》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

　　作家 陈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