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二)一窑居(1)

吴小荣

封面是邢仪的油画《两孔窑洞》。窑顶的山崖低矮，荒草摇曳，看了让人想哭。与后面介绍的窑洞相比，属于寒酸的一类，体现了普通人家艰辛拮据的生活状态。 我在陕北(二)一窑居(1) 迥路逶夷几道弯，荆艾荒坡水溅溅。 注① ②③ ④ 峁圆梁宽黄土厚，硷畔墙矮版筑填。 ⑤ ⑥ ⑦ ⑧ 雕檐拱顶见穹庐，榆门户枢过槛限。 ⑨ ⑩ 11 12 13 14 大暑清凉小寒暖，牖棂麻纸窗花妍。 15 16 17 18 19 20 21 注释: ①:迥路逶夷:晋陆云《登台赋》:“于是迥路逶夷，邃宇玄芒，深堂百室，曾臺千房。”迥路:漫长的道路。逶夷:逶迤，曲折绵延的样子。②:荆:灌木，种类很多，多丛生，枝条柔软，可编筐。③:艾:艾蒿，多年生草木植物。叶子有秀气，可入药。④:溅溅:流水的声音，《木兰辞》有:“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⑤:峁:山峁，指圆形的山头。⑥:梁:山梁，指山脊，长条形的黄土高地。梁峁是黄土高原典型的地貌特征。⑦:硷畔:窑洞外面院子的边沿。⑧:版筑:古代建筑土墙的方式。两侧搭木板，中间层层填土后夯实。版指木板，筑指杵，木夯。秦汉长城多用此技术。⑨:雕檐:雕有花纹的房檐。⑩:拱顶:窑洞拱型顶部。11:穹庐:古代遊牧民族居住的毯帐。《敕勒川歌》有“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12:榆门:榆木门板。窑洞大门用。槐木也很结实，但“槐"字右边为鬼，不吉利。13:户枢:一指门轴。《吕氏春秋.尽数》有“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意为不断转动的门轴不会被虫蛀蚀。二指门闩，都是木门配制。14:槛限:门槛，方言称门限。古时身份象征，门限越高地位越高。15:大暑:7月22日一24日，一年最热节气。16:小寒:1月5日一7日，一年最冷节气。17:牖: 窗户，音You，三声。18:棂: 旧式窗户的格子。19:麻纸: 用小麻杆造的纸。20: 窗花: 剪纸，贴在窗纸上起装饰作用。21: 妍: 美丽，音Yan，二声。 译文: 漫长的山路随着几道蛇盘状的河湾不断地转来转去，曲折绵延。一边是长滿了荆棘蒿草的荒凉的山坡，一边是小河流水哗啦哗啦地响。(野草中隐现出一排排窑洞。) 宽大的梁峁由几十米一一百多米厚的黄土堆积。低矮的院墙有一米多高，是由受苦人填土筑实，古称版筑技术。 雕花的瓦檐下美丽的圆拱型窑顶像是草原上的毡帐。结实漂亮的榆木门板配上古朴的门闩随着门轴伊呀转动，下面有高高的门限。 窑洞最大的特点是冬暖夏凉。 窗户典雅的木格上贴着白色、透亮、结实的麻纸，麻纸上贴着红艳的手工剪纸。 记文要点:1、多变的山势如同立体的雕塑2、“你穿红鞋硷畔上站”3、“版筑”技术4、“不活眉眼不如驴”5、冬暖夏凉6、窗纸与灶洞的秘密 记文:迥路逶夷几道弯，荆艾荒坡水溅溅。 青平川的地势，我在《延川插队往事》一书中《初到陕北的日子》一文中是这样描述的:(见原书第1页) “ 一路所见，延安南部以塬为主，塬就是高地平原。延安以北，包括延川县，山塬已很少，人都是住在沟里。 这里山势多变。非常耐看，远望是高大的山粱，山梁下是数千年被雨水冲刷形成的纵横的沟壑，折叠出万千变化的皱褶。时见陡峭的断崖。沟壑下是起伏的坡地，坡地下是平缓的河滩。山与山回还交错，河道也随之左右旋转，弯曲不定。如果说华北平原是一幅幅绿色的平面图案，黄土高原就是一座座千姿百态的立体雕塑，不断向我们迎面扑来。 每隔一、二里，就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窑洞一般建在河滩向上十几米高的坡坡上，一排十几眼相连，朝向多为东南。 峁圆梁宽黄土厚，硷畔墙矮版筑填。 从关中平原向北走上黄土高原，宜川、洛川水土流失尚不严重。人们住塬上，到河里挑水。到了延川、清涧，黄土塬被冲得七沟八壑，成破碎状。高处是圆的山峁和长条山梁，我们住沟里。人们把大山的斜坡削成“L”状。竖为壁，壁下凿洞为窑。横为院，院的边沿叫硷畔。民歌《信天游》“你穿红鞋硷畔上站，把我们年轻人心搅乱。” 清光绪陕西靖边知县王沛棻有一首《七笔勾》，第二笔写窑洞。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漏。土块砌墙头，油灯壁上流。掩藏臭气马尿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这里写的是三边(靖边、定边、安边)一带的民居，主要是窑洞和茅屋。茅屋和院墙采用干打垒，即古代的“版築”技术，“措”的意思是放，一边铺放黄土一边夯实为墙。省去了砖和木。“夏日晒难透”说的是窑洞，窑洞上几十米厚的山体，自然晒不透。“阴雨更肯漏”应指茅草盖顶的房屋。陕北是我国最早发现石油的地方，还没有提炼技术。百姓把漂在地表的黑色原油挖在小碗里，用来点灯。灯碗或盘放在窑壁上挖出的长方形洞上。时间长了，熏得焌黑。这是句陕北方言，意思是漆黑。其实是保留下来的古代语言。比如《醒世姻缘传》第四回:“只见那戴方巾的汉子，焌黑张飞脸，绯红焦赞头。”人居窑洞与牲口棚挨得很近，不时传来骚臭的气味。 筑墙使用版筑技术。版即木板，筑即杵，木夯。农耕民族擅防御，多建院、寨、城墙，秦汉长城都是土的，那时没有砖。现在看到的，大多是明代以后的。 雕檐拱顶见穹庐，榆门户枢过槛限。 门窗是窑洞的脸面，代表着一家的穷富和地位。“人活眉眼树活皮，不活眉眼还不如驴。”歪好就这。无论是雕檐梁柱，圆拱穹顶，榆木门板，窗格图案，转动门轴，横插门闩，高低门限，都可以使用不同的材料，意味着不同的等级。从艺术角度说，有不同层次的美学效果，是古代文化的组成部分。现在的居住方式已由窑洞逐渐转为砖木瓦房，但这种美不会消失。 这说的是普通人家。陕北最具代表性的窑洞是米脂县的杨家沟和姜氏庄园。村寨院落依山就势，分下院、中院、上院，上下一体，有明道或暗洞串连，如同立体的地道。整个院墙无论是军事角度的坚如磐石，易守难攻;拱型窑洞与砖瓦结构房屋的合理配置。还是各类生活设施，例如粮仓、磨房、井房、棚厩、山路台阶、过水洞、拴马洞的面面俱到。直至每一处细枝末节，例如影壁、房檐、窗棂、牌匾、砖雕、石雕、木雕，都是那样的精雕细琢，一絲不苟，美仑美奂，布局严谨，和战两用。让人感叹深山大壑的黄土怀抱中竟然隐匿着几颗熠熠闪烁着的夜明宝珠。 大暑清凉小寒暖，牖棂麻纸窗花妍。 窑洞是在几十米至一百多米厚的带有黏性的黄土层下挖出来的。也叫“穴居”。沙性的不行，易塌，塌了埋人，“黄土生来黄土埋”。 “夏日晒难透”，那对得嘞。炎夏，即使一片树荫都凉爽，别说窑洞。土窑凉快，石洞更凉快。比如佛祖、菩萨、罗汉、飞天宬的石窟，常年滴水。呆长了，瑟瑟发抖，众生不宜居住。 窑洞不仅冬暖夏凉，而且采光、透气性能好，为什么呢？这得益于门洞开口的面积，比砖木结构的房屋大得多。只是不宜深，愈深愈暗。 窗纸作用不可忽略。麻纸韧性强，薄而透明，有空隙。用手指一弹，啪啪响。我在窑洞四个年头，从未憋气过。窑的中间有个透气口，即灶口直通烟洞，空气循环流畅。 比较一下，延安时期报纸、书籍是马兰草制浆，脆而易碎。 窗花体现陕北婆姨聪慧、灵巧及爱美天性，贴在窗纸上，苍凉中透着温馨。(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这张是史铁生等人居住过的窑洞的实拍照片。看上去像是两眼接口窑。就是在靠崖式的土窑外券上一圈石料，既可加固，亦美观。不过这两眼券的是碎石。与青平川相邻的永坪川有公路，交通方便，运石料也就方便。富贵人家住的是青色条石垒砌的石窑，精美气派。青平川相形之下简陋了许多。这碎石也是经过挑选、凿磨的，呈不规则状，大小和形状力求一致，像一块砖。青平川好石料不多，由此可见一斑。(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这张是细部。碎石看得很清楚。普通人家一辈子的理想就是住上这样的接口窑。正经石窑是不敢想的。人穷，理想就现实了许多。这是说住，吃上是破面馍，就是白面馒头。麦子本来就少，公家又喜欢收，剩下的就不多了，吃不了几个月。绝没有城里那种陈粮。好处是新鲜，加上石磨磨出，口味就美得嘞。服装呢，年轻女子最喜欢洋布的花衬衫，轻飘而时髦，再就是条绒布料。知青却喜欢农家自织自裁的粗布小褂，露两条胳臂，古式盘扣，叫个核桃疙瘩，可美。行上没要求，有人一辈子连县上都没去过。我们常就去永坪镇赶集，翻山越岭，一天来回七、八十里。活的时候这样，衣食住行。老哈了，要能睡上一幅柏木棺材，到天上享福。但这有些破费，需要攒一辈子的钱。(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这是我们张家河四队侯清家住窑，我回村就住这里，窑面和窑顶的山崖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精干。 米脂杨家沟一带有门闩的大门。 米脂姜氏庄园。 窑洞。 山上山下的过洞。 井房，在山上，直通山下水井。 窗户。 姜氏庄园院落。上院进大门后两侧是一排牲口掤，喂有马、骡、驴等。往前走是杂役人等居住，顶头上窑为主人居住。《七笔勾》说“掩藏臭气马尿与牛溲。”就是这个意思。牲灵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感情极深，这还是大户人家，贫苦百姓甚至有人畜同住的。 墙上的拴马🐴孔。 我在博文中多有窑洞的描写，摘录如下:《延川之春》 淅淅沥沥山川雨，吹面不寒桃花风。 九曲黄河绕村过，沟里一排小窑洞。 《西红柿鸡蛋打卤面》“进了窑，炕上，锅台上都是书，各种字典、词典、辞书扔得满处都是。”“窑里沿墙几个黑色大陶罐码放得整整齐齐，分别盛着白面、荞面、豆面、钱钱、粗玉米面、细玉米面。”“正吃着，三队的梁坚、薛正宇也来了，几个吃着，几个聊着，窑里嗡嗡的，一浪盖过一浪。” 《和陈凡聊一聊孙立哲》关家庄医疗站是1969年4月办起来的。没有房子，队里拨了一眼废弃的羊圈。没有正经的门窗，用柳橡一三漫四，也就是横七竖八地钉着。派人整理了一下，作为手术室。常年不宬人的窑洞多有干裂，主要是窑顶和窑口，要重新补过，并用数米长的树干顶住。卫生是最重要的，整窑得重新泥一遍。窑洞寿命就是个百年，2014年回村看看，我们住过的一排窑洞都塌掉了，政府现在号召住砖房，窑洞将进入历史。没有电，没有电灯，煤油灯肯定是不能用的，好在陕北高原有极灿烂的阳光，窑洞里也十分透亮，只是白天要抓紧作手术，天黑了就弄不成了。 《和陈凡聊一聊孙立哲》刚到陕北那年的初夏，隔壁房东不灵家窑门口挂上了红布条，这是产妇临产的标志。闲人就不能进了。过了两天，窑里传出嘤嘤的哭声，娃娃生下来就没了。 《谁家的蛋》我们住的窑檐下有一窝燕子，常就在窑前飞来飞去，东边的一条小沟有数百只燕子做窝聚集，叫燕渠沟。 《一锅蔓豆粥》回到王家山硷畔上，各家正在院子里做饭。天热了，窑里一满烧得弄不成，就在墙角垒上个灶。不灵家灶台上放着一盆米黄色的糊糊，不灵婆姨穿着短袖小花褂，手里握着几颗蓖麻子，剝掉皮，在锅底不断地抹过来，抹过去，然后用小勺子擓起一勺糊糊，摊在锅里。 《下山容易上山难》(二)回到麦场，一撂下担子，就觉得脸烧得不行，赶紧跑回窑里，从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咕咚，像饮驴一样，狠狠地灌了一马勺。 《华佗无奈小虫何》今天是五一节，不但没有过节的气氛，反而觉得比平日更冷清，我蹲在窑洞口摘虱子。 《马从杨还是杨从马》于是又劝我赶紧行一个婆姨，我问他行婆姨作甚？他认认真真地说:“下了工，窑里宽宽地宬哈，有婆姨家给你做饭，拉话。”“还有呢？”“给你生娃娃，奶娃娃，养娃娃。”“还有呢?”“晚上一搭里睡哈，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