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继散文（随笔）之四十二————《我努力了，只能做一棵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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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努力了，只能做一棵小草

                             涸 溪

        懵懵懂懂，人生已过大半辈子。

        天生愚钝，奈何我，如沙如砾，如蒿如草。遭遇任何事，理不清，扎不深，悟不透，要么蒙混过关，要么临渊羡鱼，要么望洋兴叹。人生马拉松，如蚁爬行，如骆驼跋涉，前方遥远如天竺国，如今人约黄昏，月上柳梢，火辣辣的正午阳光已成昨日黄花。瞻前顾后，总有苏子般浩叹：“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人生一如胡适的“过河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回头。一路走来，已经如此这般，或许命中注定本就该这般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逝者如斯，问苍茫大地，或扪心自问，似乎也已尽心尽力，便无怨无悔了。

        所幸，一路虽有风有雨，山头斜照总相迎。

        我从山中来。如一绺清泉，石罅里跃出，跌入小沟小溪，随波逐流，好得总有一个目标始终在心中默念：向东，向前，向远方。我是村子里做梦最多的孩子。我梦见过自己变成一只麻雀在天上飞，梦见一坨牛屎刚好落在我这棵小草籽上，也曾梦见秦始皇呼啸而过的那支车队，只不过噤若寒蝉，不敢有刘项之叹。

       沟沟坎坎里，我挤向朝阳的山坡，狗尾巴草想开出花来。无论干什么，哪怕放牛、砍柴、捡牛粪、剥泥鳅，都拿出吃奶的力来，不弄虚，不偷懒，锉实做好。初尝读书滋味，便低头如牛，俯首向前，不问收获只管耕耘。乡亲父老的包容和赞美如田野的风，牵引着我在山间小路上攀爬前行。可不管怎样，我总如庄子眼中的栎社树，越是长高长大，越显出粗蠢愚笨来。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俊不丑，成绩不上不下。“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从来就没有过。父亲只做过生产队长，从小学到大学，我也只当过班里的小组长。

        一辈子梦想走出大山，可怎么走也走不出杨万里设置的山圈子，一山放过一山栏。算八字的说，我只是一粒草籽的命，而且，还得撤在千里之外，所幸，总有牛屎相伴。我寻找风，恳求燕子，希冀把我吹到、携带到一个能生根发芽的地方。其实，小草的生存欲望不高，有土有水有阳光就行，有牛粪罩着，那是天大的造化。感谢那一阵风，感谢那一只越过千山万水的燕子，把我投生到了一个山青水秀、四季花开的地方。

        小草的生活路径，一如我的人生旅途。四处辗转驻足，虽也向阳向上，总让人觉得草色遥看近却无，一生低至尘埃，从不敢奢望力拔山兮气盖世，大风起兮云飞扬。夏天下雨前的气场和作势，我远远地瞧着。我看见，先是雷声隆隆，接着雷电交加，再接着狂风大作，最后下几滴雨，抑或不曾下雨。有人问起，雨呢？或曰，天有不测风云，天上的事，有谁说得清呢。托塔李天王捉齐天大圣那场戏，我冷眼旁观。我瞧见，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响遏行云，那家伙，那声势，玉皇大帝都躲在天台下面，惊叹得云里雾里，可最终捉不捉得到一个孙猴子，谁也不去管他。私自认为，还是青草实在，知时知节，不管有牛粪还是没牛粪，默默地努力生长；沙和尚也不错，坚持挑个担，默默跟到走，即便不成佛，也封了个“金身罗汉”。

       愚笨如泼洒在地里的水，渗透到四面八方。这些年，愈加显得四顾茫然不知所措。有些朋友很为我操心。退下一线火线之后，少了“白加黑”、“五加二”，节假日我成了独行侠、“古墓派”。而人们的为我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正像鲁迅说的，那简直是真的。因为至今为止，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喜热闹和扎堆。从前偶尔也娱乐过一回两回，因为愚或笨，根本不知其中还有那么多的诀窍门道，要么被对家骂，要么自己扇自己嘴巴子。后来就怕出场了，人家也不再叫你了。独立寒秋，成了一棵风中摇曳的树。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人生处处皆风景。四个人在一起，是风景；独钓寒江雪，对影成三人，也是风景。“此生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人生最恐惧的，往大了说，就是没有方向和目标，说小一点，就是怕整日无所事事。整日枯坐在半截泥墙边跟老太婆一起晒太阳，抑或像阿Q那样在土谷祠里捉虱子玩，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便为自己后半生虚拟了一个本不足为人道的小目标——学着写点文章。

       说起写作，愚笨本性又沉渣泛起，心虚胆怯得好像做贼，更没有底气和信心了。写着写着，竟不敢写了。因为到现在还在怀疑自己曾经写的那些文字算不算上是文学作品，或者弱弱羞羞地问一声 ：“画眉深浅入时无？”身为拙妇，囊中无米，何以为炊？正如十六岁前没吃过苹果一样，长到十六岁我还没正儿八经读过一部文学著作。小时候，除了课本，只看过小人书。干不完的农活，根本无暇读书。居于穷乡僻壤，无以致书以观。后来勉强考进一所“未入流”的学校，图书馆经常黑灯瞎火，读书的空气比珠穆朗玛峰还稀薄。参加工作之后，不读书更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忙。三十多年啊，忙忙碌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最终的结果是：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无诗书气无华。

       睡时方垂髫，醒来已黄发。走着走着，一回头，只剩下了沉默与孤独，还有点儿惶恐和忧伤。想喝酒没人陪，想打牌没人邀，学钓鱼没坐性，学摄影没脚力，学书法没根基，想旅游山高水长。朱自清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佛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老了，总要做点什么吧，难道真让自己活成忧郁症活成老年痴呆？干点什么好呢？左想右想，老夫聊发少年狂，还是去做一个人就能自圆其说的事吧。

       俗话说，八十岁学打，展不开拳脚。管他呢，有一说一，自娱自乐，随心随意。所幸，天落馒头狗造化，小草旁，又飞来些黑土肥料。生长在农家，从小水里泥里摸爬滚打，农村那些事儿，像一缸女儿红，窖藏在心底，拧开盖就有香气扑鼻而来。草木本心，蓬生麻中，留着一颗蓬勃乱跳的心，一个文心雕龙的梦，一份向上向阳的力。涸溪有源水长流，冰河逢春浪自高。至于读书少嘛，或许勤能补拙。读书，永远不晚。有道是：“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读读，抄抄，写写。只是，一个人闷在家里，一个人朝圣，没有高士名儒请教与交流，每天蜗牛爬行一般。毕竟是闭门造车，坐井观天，写出来的东西平淡如水，如药铺里的甘草，如抽屉中的清凉精，难登大雅之堂。转而又想，做不得参天大树，就做棵小草；不能红日当空，发点萤火之光也不错。

       老莎说过：“凡苍天之目中所见，智者皆视为幸福港湾。” 也很喜欢欧阳修送给曾巩名落孙山时的九字箴言：“励其志，坚其守，广其学。”每个人都在尽情地活着，年岁见长，虽不能像曹孟德那样“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但人生应无憾，各自朝前走，“活着干，死了算”。

       胡思乱想，哓哓置喙，徒滋繁渎，如是而已。

 

（张港继，笔名“涸溪”，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生于惶恐滩头，求知庐陵学府，就业“村居原自爽，地又是莲花”。劳作之余，喜读书不求甚解，好历史浅尝辄止，偶涂鸦难登大雅。成文二百余篇，如甘草，如清凉油，或刊载，或自娱。满纸荒唐语，几句远古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