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

杨坚

一

幼年时代的某个清晨，祖母把我从床上叫醒，帮我穿好衣服后，她去厨房给我烧早餐，我蹦蹦跳跳跑出家门，碰到隔壁的同龄女孩仙花，我问她：

“你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吃早餐了，我不想吃，我妈说不管你”。

“还可以不用吃早饭啊，真是太好了！”早就厌倦祖母追着喂饭的感觉，我顿时受到了启发，当祖母喊我吃早饭时，我大声说，“今天的早饭我不要吃了，仙花她们也不吃的。”

听到后，祖母眼神霎时惊慌了起来：“怎么能不吃早饭呢？这是要把胃饿伤的！”

“不想吃就不想吃。”我一溜烟跑走了，当时已经70多岁裹着小脚的祖母怎么也追不上我的脚步，她在后面跺着脚远远地喊道：

  “我给你煮鸡蛋好不好？”“我不要！”

  “我给你烤块红薯好不好？”“我不要！”

  “我给你红糖拌粥好不好？”“我不要！”

  “那我给你炒份蚕豆好不好？”看到祖母恳求的眼光，想起香喷喷的炒蚕豆，我不由停下了脚步，“那好吧！”。于是跟着祖母回到家中，当她把一碟炒蚕豆放在我的面前，看到我吃得津津有味后，一颗仿佛悬在空中的心才放了下来。

                          二

   一个冬日的周末，天气很冷，寒风刺骨，当我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到家时，感觉全身快冻僵了，祖母站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着我已经很久了，这时，我看她手上戴着一双漂亮的新手套，母亲告诉我，前几天，二姑妈来看祖母了，并给她买了一双羊毛手套，新手套很厚很暖和啊，母亲说，祖母欢喜地不得了，像小孩子似的，睡觉时都不肯脱下。

  晚上，灯光下，我坐在书桌前看书，祖母双手抚弄着新手套，静静地坐在边上。我回过身拿书包时，不知咋得，不慎碰到了祖母的手，她猛然惊醒似的，仿佛想到了什么，慌忙把手套脱了下来递给我说：“你喜欢这双手套吧，很暖和的，你拿着。”一定要帮我套上，说我上学骑车时，手会冷的，这双手套就送给我了。

我知道这手套是姑妈买给祖母的，也是祖母的心爱之物，我怎么能拿走呢？我一再推辞，但祖母一定坚持要送给我，几次三番，最终，我收下了这双手套，戴在手上，暖暖的，它曾陪我度过许多个寒冷的冬日，读大学时，我带着它来到银川，抵御着西北的风寒。

                

                        三

一天，90多岁的祖母不慎摔伤，手腕处肿得大大的，据偏方说，用新鲜的松毛青丝治筋骨损伤有特效。于是，我和弟弟上山采来了松毛青，捣烂后给祖母敷上。祖母伸出手，像小孩子般听话地任由我们摆布。她忍住疼痛，脸上却露出笑容，连声夸俩小孙子这般聪明，连治病都会。

只是，到了晚上，她左思右想，突然觉得不对劲：孙子以前从没有学过医术，现在突然学会疗伤，莫非在外念书是假的，是学做“游医”去了？她想起解放前曾在村里晃荡着的那些所谓的“过路太医”，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太辛苦了，想着想着，突然哀恸起来，泪流不止，她只希望孙子们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日子，过那种不要太辛苦的日子。我们一再解释，我真是在那边读书的，她怎么都听不进去，最后请来她的堂妹我们的老姨婆，和她说了很多、解释了很久后，她才平息了心情。

 

                    四

那年，祖母还在在伯父家生活，假期快结束了，回校前几天，我们前去和她告别。她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往不停地往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掏出什么给我们，可左掏右摸，最后，她很遗憾地只摸到了一块糖，她很惭愧又难过，反复唠叨着：本来想拿点什么，让你们在路上带着，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二姑妈前去探望她，并给了祖母几十元钱。

拿到钱后，祖母竟然急得团团转，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并且波澜不惊地把这几十元钱转交到马上要离家回校的孙子手中，她苦于在身边找不到可靠的可以为她做这件事的人，她怕错过了时间，正当她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时，恰好朱虹表姐前去看她，真是太及时了，这一刻，祖母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发亮，拉着表姐的手，把钱交给她，轻声叮嘱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要“十万火急”地把钱交到我们手中，切莫耽误。

表姐说，祖母当时的表情像极了“潜伏”着的地下党员，终于把手中的“情报”交去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下终于可以寝食安宁了。

 

五

世上的爱有千万种，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牛顿的第三运动定律说的：物体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付出了多少爱，也会收到多少爱。但我想这个定律对于长辈的爱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的爱只是付出，并不想索求什么。

她们的爱比天还高，比海更深。

后来，祖母在90多岁时失智了，我曾在家里陪过她半年多的时间，失智后，她已不知冷暖，不知饥饱。放在她面前的饭菜，她已不知道吃了，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她跟在我身后，要我吃炒豆时的恳求的眼神，于是，我也拿起了汤匙，一口一口喂她，天冷了，我替她穿好衣服……

只是祖母送给我的那双手套，几年后，已经很旧了，我还是舍不得扔，有一天，去银川怀远路的邮局给家里打电话时，脱下来把它放在柜台上，打完电话后，转身时竟然把手套忘记了拿，当想起来时赶到邮局，发现柜台上空空的，不知被谁拿走了。为此我遗憾了很久。后来，我也是在这邮局的电话里接到祖母去世的消息的，霎时我悲伤难禁，抽噎了起来，邮局的电话接线员用很奇怪复杂的眼神看着泪流满面的我。因为路途遥远，我没有回来参加祖母的葬礼，我很难过，想起了那双丢失的手套，我把祖母给我的一件很珍贵的礼物，不经意间就这样丢失了，仿佛是把祖母给我的那份爱，从此遗落在茫茫的西北高原上了。

《寻梦环游记》有句经典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1997年，95岁的祖母去世，距今2020年，时光已经过去23年了，但我还是经常会梦见她，梦见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