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父親,父親!(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2016年6月18日修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明天是父亲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父亲,节日快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那一次参加心理学培训。有一天下午的拓展训练结束后,日本心理学专家垂水裕老师给我们布置了晚间书面作业:用笔追溯自己的情感经历。方法是从昨天前天上前天到去年前年上前年直至你有生以来所回忆得起的第一件事情开始,想想哪些事情对自己这一生的影响最重要,然后用笔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于是晚饭后就自己猫在宿舍里想啊想,然后就写啊写。越写到后面,就越是发现父亲在这些记忆中竟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第二天,我把作业去交给垂水裕老师。他却严肃地说:这个是写给你自己看的。于是我恍然明白,老师是要我们用写作业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内心独白,内视自己的成长轨迹,整理自己的精神资源。垂水裕老师不愧是心理学大家,他就这样不露痕迹地实现了本堂课程的教学目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1,长长的街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那条长长的街巷。那时我是不到六岁的学龄前无业小民。母亲当时大概是在乡村工作,父亲在县城工作。可能是因为县城的生活条件更好一些,所以我和弟弟就都跟着父亲(不知道姐姐那时候在什么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父亲工作忙,就把我们寄养在一个保姆家里。当时在我眼里,保姆身体胖,个子高,辫子长,脾气大。她的丈夫大约是个郊区的乡村医生。每到赶集,医生就会从乡下回到家里给赶集的人们看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打架。每次都是先对骂后爆骂,然后双方开始拳打脚踢,每次总是保姆获得最后的胜利——她用竹竿把医生赶到大街上,然后医生左冲右突跑回家里,抓起十字药箱落荒而逃。下一次赶集,医生又会回来,不一会,他们又会继续前次未完的战斗,如此循环往复,无穷尽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每当这时,我总是很害怕地躲在围观的人群中大气不敢出,只有看到医生又跳到街心,我才会略微放松,因为这次战争又近尾声了。回忆中,我很怀疑自己性格中那点狂躁粗粝的劣性就是那母老虎对我潜移默化的结果,因为我的家族中,上查十代都找不到那样的悍妇。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span>每天早上,保姆会叫我给她梳头,她的头发又浓又长。我很好奇有的女人的辫子怎么会编得又宽又密?我不知道那是将惯常分作三股的头发分作五股编成的,以为只是三股头发拉得更紧实的结果。我想给她变成那样子的。于是我使劲地把她的头发拉得很紧。当我正在为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而诧异的时候,她却一转身将肥厚的巴掌甩到了我的头上,她骂说她被拉痛了。我流着眼泪,赶紧把她的头发重新散开……</p><p class="ql-block"> 每天我煮饭,弟弟小我一岁,就扫地。泥糊的灶台真高,我总是要踏着小板凳才够得着。有一次手肘不慎被蒸汽烫了一串水泡,保姆发给我三分钱,叫我到隔壁去买甜酱敷在伤处。后来她告诉我父亲,我去偷吃锅里煮着的鸡蛋被烫伤……那时我太小,在保姆家经历的事情以为都是正常,对保姆不懂得怨,更不懂得恨,只是本能地害怕。</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黄昏时分,她就不会再让我们做任何家务,大概是因为每天这时候父亲都会来看我们。这时,我就坐在她家的门栏上,靠着石头的墙壁,呆呆地望着这条长长的街巷的尽头;街巷的尽头斜插着一个更小的巷子,那是通往父亲任教的县中学的一条捷径。每天黄昏时分,父亲都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那个巷口。他的身影一出现我就看得到,因为每天到了那时我就会早早地坐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看着父亲的身影一点一点地由远及近地来到身边,看到保姆讨好地迎接我的父亲,满脸堆笑地呵护我和弟弟,我的心里就感到骄傲、踏实、而且无所畏惧。我直觉到这种安全感是父亲带来的,因此每天,我会准时坐在门栏上,靠着石头的墙壁,等待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那长长街巷尽头的小巷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有一天,父亲一到就很高兴地蹲下来把我和弟弟揽在一起。他的手中是一个鼓鼓的手绢,里面包着两个很大的白里透红的桃子,他笑着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桃子很大,我要两只手才拿得住。这么大又好看的桃子我是第一次见到,真是非常喜欢。我拿着闻了又闻,舍不得吃。不一会,父亲又要赶回去给学生上夜自习。我坐在门栏上,靠着石头的墙,捧着桃子,目送着父亲走向那长长的街巷的尽头,心里盼望父亲明天早点来,多呆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到了小巷口,他停住了,转过身,望着我们的方向。我捧着桃子站了起来,父亲朝着我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小巷里。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忽然保姆出现在面前,她拿走我手里的桃子,一边啃了吃一边说,这么大的一个桃子,吃下去你会得停食病,你去跟你弟分着吃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2,父亲的家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父亲的家乡在离县城有20里地的乡下。读小学低年级时,每到暑假父亲就会请祖父或幺爸用箩筐把我和弟弟挑到乡下去。父亲说,老在城里生活会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父亲要祖父和幺爸教我们干些农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记忆中,我们祖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加上阁楼有10間房,有神龛,有堂屋,磨坊,套房,猪圈,牛圈。院子的石阶高大宽阔,石工很精细。经常有山那边过来干活的人到我们家的石阶上来歇息聊天抽水烟。石阶下面是泥地的院坝,院坝外面栽着一株核桃树,一株枇杷树,一株菩提树——几株树子就这样把院坝装点得浓荫密闭的样子;树下面是大土,大土外面是大田,大田外面是一个垭口,垭口上长着一株梧桐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每天上午,幺爸带着我们满山疯跑:挖野地瓜、骑牛、爬树、钓蜻蜓、捉蝉子、逮鱼、扣麻雀、躲猫、放小猪。每天只要听见母鸡高声喧哗,我们便会飞跑着去拣鸡蛋,那蛋刚生下来,带着母鸡的体温。幺爸还把歇蛋的母鸡倒挂在树上,鼻子穿上笋壳,让它的双脚像芭蕾舞那样脚尖挂地却不能站立。看着它很难受的样子,幺爸就高兴地教导我们:这样做这只母鸡就很快又会生蛋。我们也会跟着他高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残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下午,太阳把棉花晒爆了,祖父就遵照父亲的要求安排我们跟着祖母下地去摘棉花。我背着小背篼在棉田里跑来跑去,脸上晒得通红,身体暴露的地方全部被棉枝挂满细细的伤痕。因为我只摘大朵的棉花,所以每天下午会摘满满一背篼。但是祖母却总是批评我摘得不干净,她说棉花从栽下去到现在可以采摘,长到现在很不容易,是我们的农作物里最费工时的技术活路,现在你摘的棉壳里却残留了那么多没拣干净,太可惜了。每到这时,我只有返工,又在棉田里挂来挂去,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虽然不痛,但是全身发痒。拣完棉花,祖母或者幺爸会带着我们到河对面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去过秤,交给队里,然后队里根据数量记工分。我只关心我拣了多少斤,从不知道值多少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晚上,院坝里的核桃树下摆满了凉椅、凉床、晒席、簸箕,全部是供歇凉用的。长辈的睡凉椅凉床,邻家的大人睡晒席,我们小的睡簸箕。这时候,祖父会很平静地讲述父亲当年从家乡步行到四川大学求学以及后来参加中共学生运动被国民党通缉的故事。这些过往的历史总是令祖父感到后怕,因此他从来没有大义凛然的革命胸襟。他总是很矛盾地一边拖父亲的后退,一边跟当局周旋帮着父亲打掩护。祖父很節儉,每天早出晚歸勤耙苦做,節衣縮食,一年四季都是一件藍色的棉布長衫。祖父博學多才,寫得一手端莊秀麗的毛筆繁体小楷;他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并能熟練背誦四大古典名著裡面的全部詩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每次我和弟弟回去,祖父都會吩咐幺爸從房後砍一根竹子給我們做玩具。他把竹子表面的青皮剖下來,眨眼間就編成生動傳神的阳雀、布谷、螞蚱,通常都會把我和弟弟看得目瞪口呆。祖父很開明,他並不拘泥"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親手將他的五個儿女全部送到外面完成至少高中或中專以上學歷。聽爸爸媽媽說仁慈的祖父以前不僅從不拖欠長工工錢,還囑咐子女要為家裡孤寡的女佣養老送終。不僅如此,他還在村裡辦了一個班的通識學校,讓村裡的孩子免費去那裡讀書。1949年後,當局發動村民鬥地主,村民們都不願意鬥爭我的祖父,縣政府轉而將我的祖父選為縣政協委員,身份是"開明地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每一個夏夜的核桃樹下,祖父除了講我爸爸,还会给我们讲很多很多的故事。从盘古开天地到孙悟空大闹天空,从孟姜女哭长城,到七仙女下凡,从三字经到女儿经,從紅樓夢到三國演義⋯⋯可惜我们人太小听不懂。每当这时,我会望着夜空的星斗,神游天际,想入非非。当听众开始睡意朦胧的时候,祖父会很落寞地吹奏他那长长的洞箫。在寂静的山乡之夜,那箫声低回悠远,空濛哀怨,如泣如诉,如诗如歌……成年之后,我无数次回想起有祖父箫声相伴的月夜,每次都难免像今天这样心醉神迷。</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