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集,是农村最热闹的。</p><p> “赶集”是家乡当年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候遗留下来的一种贸易形式。每隔五天一次的集,宛如农村人的节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p> <p> 我住的小镇以前叫乡,乡镇向北不足10公里就是内蒙古的地界,而且这10公里全是毛乌素沙漠,我们就住在沙漠的边缘。平时大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在集市上,才能看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大多数人来的时候都是带东西的,以便互相交易。你的二斤茄子换我的三斤豆角,你的三个鸡蛋换我的一绺粗麻线,大家偶尔也会有现金交易,但是非常少,大多数还是物与物互换的交易形式,以致我在上大学之前一直认为,别的地方也是这样的。有一次大学同学聊天,说到鸡蛋的价格,我说我们那里十颗鸡蛋一元钱。有同学就说,你们那里怎么那么落后?我们的鸡蛋都是秤斤买卖的,哪有数个卖?吓得我再没有敢说话。</p> <p> 因为我们这里地广人稀,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才能见到很多人,平时就只有左邻右舍不多的十多户人家,所以小时候即使不买东西,也特别喜欢去赶集,因为在集市上,能看到很多的人,能见到很多平时不能见到的东西,比如骑着马的蒙古人或者是赶着骆驼的“沙里人”。“沙里”是指住在毛乌素沙漠深处的人家,外表上并看不出他们是什么民族,只从赶着骆驼可以约略判断出他们大概是蒙族人,因为“滩”地的人是很少赶着骆驼来的。这里的集市上经常会看到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来赶集,他们的马可漂亮了。</p><p> 除了赶集,他们也会在每年春秋两季进行赛马。</p><p> 蒙古人的马打扮得非常漂亮。马的打扮要从马嘴开始说起,辔头、鞍靬全副武装,特别是马身上色泽鲜艳的配饰尤为抢眼。马鬃毛和马尾大多会扎起来,像小姑娘刚开始扎辫子时的满头的小辫子,上面扎上红色或暗红色的绸带,马鞍下垫着的是用各色花布拼接而成的垫子。马鞍的两旁会点缀一些小铃铛,特别是马的脑袋上,如古代女人额头上盘的一圈头发一样。马的脑袋上也会盘一圈,但不是头发,也不是棕毛,而是小铃铛。马的主人牵着有这样装备的马在集市上走过,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特别是马身上铃铛发出的声音煞是响亮,很显派头。</p><p> 赛马时候的马就是有这样装备的马。</p><p>没有专人组织,也不会有什么奖金、奖状之类的东西,赛马的目的只是为了博大家一乐,大家想玩的时候玩——完全是裸玩。</p><p> 如果会有赛马的话,不知道是什么人通知了似的,大家都会集中在大路上,也就是我家西边通向沙漠的那条南北大路。人们早早就会等在路两边,路两边的树上、土墙上、甚至个别人家的屋顶上都会站着、坐着很多人。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的,还有不断聚来的人,远远看,只见人头攒动。树上墙上屋顶上的大多是孩子,老人们会坐在离大路稍微远一点的大树下拉家常。赛马的起点在哪里我不知道,但终点就是我家面前的东西、南北大路的十字路口。</p><p> 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跑起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远远地看见尘土飞扬,听着鸾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就知道马快要过来了。不赛马的话,鸾铃的声音不会那么响,节奏也很慢,但赛马就不同了,鸾铃又响又亮,能感觉到节奏的迅疾。远远听到声音,大路上的人就会向大路两边退开,尽可能让大路宽一些。远远地就能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迅速往这边滚动,如一阵疾风,眨眼就到眼前了。路两旁人声沸腾,大人的呵斥声,孩子的哭闹声,少年的呼哨声,壮汉的吆喝声响作一片。只在一刹那间,几乎看不到马的具体模样就一闪而过了,当马奔腾而过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膻腥味,搅和着尘土味和马粪味。紧接着就会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传来呐喊声,因为胜负已定,大家一欢而散。由于这种比赛路径不确定,而且也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定,经常会听说谁家的孩子没有来得及躲开,被马踏伤或者是马惊了之后伤到人的事情,所以每次集上,妈妈都要叮嘱我要靠路边走,如果有赛马的话,一般就不让我到大路上看,就在家里的墙边支一架梯子,站在梯子上看。</p> <p> 小时候的集市上除了有蒙古人,更多的是十里八村的普通汉族人,偶尔也会有回回(回族)女人包着头巾来集市上,也会有人赶着骆驼来赶集,所以小时候的市集上很热闹,但这种热闹的时间很短,大概两到三个小时,因为路远,住在沙漠深处的人如果要来赶集,早晨要早起做饭,早早吃了然后出发,到集市上也就中午了,买好了东西返回家,一般也就太阳快要落山了,所以没有事不会逗留太久。</p><p> 起集的时间大概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地点就在乡政府面前那条东西的大路上。大路两边有些平房,有几家商铺,当然最气派的商店还是农场的百货商店和供销社。百货商店和供销社的面前屋檐下大概有两米宽的水泥台,大家都喜欢买卖或是交易完东西之后坐在那里乘凉。所以那里就集中了很多人,也集中了很多的小商贩。小商贩的东西大多就直接摆在黄土地上或者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东西直接摆放在塑料布上,会有新衣服,故衣(旧衣服),玩具,农具……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奶奶叫这些人是挑货郎,我想这大概是对小商贩最古老的称呼吧。</p><p> 那时候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驴车或者是马车,因为要购东西回家,或者赶集会带孩子老人,所以大多赶集的人不会骑着马来,而是给驴或者马套上车子,这样马车上就会坐着一家老小。骑马的蒙古人一般是一个人来赶集,马背上会搭个褡裢,回家的时候褡裢会变得鼓鼓的。偶尔,他们的马背上会带着小孩子,小孩子的脸蛋红红的,与汉族的小孩有些不同,他们说蒙语。曾记得小时候班里也有过两个蒙古族的同学,他们教我简单的口语,例如:你好,吃饭,谢谢等,还似乎记得有个发音是“它拉而盖”(音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写,但是只有这点词汇想和蒙古人用蒙语交流是不可能的,可他们一般都会一些汉语,用汉语交流基本没问题。</p><p> 如果是在平时,大路上走的人经常会来家里要水喝,但是到了有集的那一天,人太多,只有熟人会来要水喝,大多数的过路人是不会随便来家的,所以集市上就有卖水的生意。邻居家的孩子要大我几岁,他们经常会抬一桶水出去。水就是从水井里打上来的井水,里面加入“糖精”,糖精很甜,一桶水放四五粒黄米粒大小的就可以了。桶上搁上一块玻璃,玻璃上放两个大小不一的水杯,一大杯水二分钱,小杯水一分钱,站在树荫下,一桶水一会儿就卖完了。</p> <p> 奶奶特别喜欢赶集,除了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和老头老太太聊天外,还喜欢吃集市上的荞面凉粉,她几乎每个集都去。后来奶奶瘫在了炕上,行动不便,到了有集的时候,我和哥哥或者姐姐就会拉着板车把她送到供销社面前的树荫下坐一会儿,吃碗凉粉再拉回来。</p><p> 记得有一次,哥哥和姐姐也经不住诱惑去卖水,两个人抬了一大桶水到集市上,一路上走走歇歇好几次,终于到了人最多的地方——供销社门口,在那里开业。那时候奶奶还自己能走,就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卖水,她在旁边和老太太们聊天。如果生意好的话,一桶水会换回来好多东西,例如冰棍、杏子、毛桃还有瓜子等。特别是瓜子,不知道为什么,集上的瓜子味道特别好,一粒瓜子在嘴里的香味能留老半天,特别是沙里人拿来的五香瓜子,能含在嘴里猛咽几口口水,据说五香瓜子是用调料水煮熟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所以特别脆。卖水的生意也不是一直很好,如果正好赶上有几个小孩卖水,或者是别人家的水杯比自己家的大,水就会卖得极慢或者干脆要被抬回家。夏天天气太热,如果水被太阳晒得时间长了变温,也不好卖,所以哥哥姐姐们似乎也没有经常去,只是偶尔去一两次。后来他们都上学了,怕碰上同学被人家笑话,也就没有再去了。</p><p> 骑马的蒙古人在集市上很少买水喝,因为他们自己带水袋,汉族人大多没有这样的习惯。下午两点一过,三三两两的人就开始返回了,骑马的蒙古人也会缓缓离去。虽然水卖得好不好不一定,但是肯定会有“行吃的”要水喝。他们是类似现在乞丐或者流浪汉之类的人,但是又不相同。奶奶不让叫“讨吃的”,说这些人是可怜人,不要说“讨”,说“行”,“行吃的”就是找吃的,也是一种谋生活的办法。这些人一般穿得比较破旧,补丁摞补丁,但是大多数会弄得干净利索,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六十岁以下的,不像现在的流浪汉,穿得虽然不破烂,但是油污满身,很多都是青壮年。家里来“行吃的”如果遇到饭点,大人就会给他们饭吃,如果吃过了或者没有饭,或者不在饭时,就会给他们肩膀上搭的褡裢里装一勺小米或者黄米,给他们喝点水打发了。</p><p> 夏天门外的西边有一排大杨树,树荫一大片,会有赶集的人坐在树荫下歇歇脚,奶奶腿脚不利索之后,有时候从早晨十点就坐在树下了,就为了和来来往往的路人拉拉话,有时候拉话拉到饭熟了还叫不回去。平时家里大人要干活,孩子们都上学,也极少有人陪奶奶聊天,只有在有集的时候,奶奶才能见到那么多的人,也只有集上才有那么多的人和她拉话,所以她如果不去赶集就一定会坐在门口的大树下和路过时歇脚的路人聊天。</p><p> 大杨树就长在大路旁,哥哥爬到高高的杨树上,把绳子绑在两树之间,把家里的小板凳架在绳子上就是一架秋千。每次集散的时候,我都会拿着小板凳架在绳子上去荡秋千,那个秋千会荡得好高好高,甚至高到可以看到沙梁那边骑马返回的蒙古人。返程的人们总会诧异我的玩法和胆子,我也很是享受大家的评价:“看那个孩子厉不厉害,能荡那么高……”现在想想都后怕,倘若凳子翻了掉到地上,那摔断的就恐怕不只是胳膊腿了,完全可能是脖子,因为我是站在凳子上的……</p> <p> 夏天日子长,赶集的人多,冬天日子短,赶集的人也少,而且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不过各有各的乐趣。冬天的集市上最诱人的就是卖羊杂碎的小摊儿,那香味能飘十里地,实在香啊。现在想起,都口水直流,一毛钱一碗的羊杂碎能吃出年的味道。冬天的集上会有说书的老艺人说书,据说现在的说书已经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了。那时候说书的人一般都是瞎(ha)子(方言里对盲人的称呼),就记得当时说书最好的是谢瞎子,奶奶搂着我坐在洋车车(奶奶对板车的称呼)上能听几个小时,不知道那些艺人靠什么生活,反正是没有人给钱,也就这个给一颗梨,那个给几个枣。一般说书的都是一个年老的瞎子带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瞎子腿上绑着快板,怀里抱着三弦,边弹边打边唱,小姑娘手里似乎拿个什么东西,偶尔发出碰撞时清脆的声音,然后和老者对唱。</p><p> 奶奶长着标准的三寸金莲,站不了多久,所以我们经常会拉个板车去听说书,那样既可以坐着听,也可以大家挤在一起坐着,暖和。最先开始听书时,对于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所以老想着溜,奶奶说,如果我溜了,被谢瞎子看见,就会被他带走,吓得我乖乖地靠在她怀里,时间久了,居然觉得三弦的铮铮声很好听,至于那些人的唱词是什么,一句都听不懂。就看着奶奶笑的时候,我跟着笑,奶奶哭的时候,我跟着哭。偶尔,也会窝在奶奶的怀里睡着,至于什么时候回的家,自己也不知道。姐姐哥哥估摸着集快散的时候会来找我们一老一小,一般情况下,我会蹭奶奶的专车回家,如果只有哥哥或者一个姐姐来找时,我也得亲自走回家了,因为大街也是土的,车子拉不动。</p><p> 夕阳偏西,哥哥和姐姐一个拉车一个推车的影子会拉得很长很长……</p> <p> 奶奶去世已经二十七年了,当年的土路早已经变成了柏油马路,两边的大杨树早就被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楼房,以前的房子也卖掉好多年了,大路上再也听不到鸾铃声了,也鲜有马匹经过,更不要说那些说着蒙语的“鞑子”了。童年早已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回忆,偶尔在某个夜晚,闯入我的梦里……</p> <p>更多文章,请关注公众号,谢谢!</p>